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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1 / 2)



看得见、却无法产生关联的风景



「铃芽,这个给你。」



琉美说完,脱下自己戴着的运动帽,戴到我头上。



「唉呀!你这样更像离家出走的少女了。」



琉美嘻嘻笑。她果然发现我不是在旅行了。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不免有些脸红。琉美紧紧抱住我。我忽然感到眼头热热的,把脸埋在她柔软的肩膀上。



「琉美……真的很谢谢你!」



「嗯。」



琉美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背。



「你一定要跟家里联络喔。」



「好的……」



我站在新神户车站前方,听着背后一再响起的新干线进站与离站铃声,朝着琉美驶离的汽车不停地挥手,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



糟糕,我完全忘了环阿姨!



我在车站的柱子前方蹲下,连忙打开关掉通知铃声的LINE。



「五、五十五则……」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五十五则。一天收到阿姨五十五则讯息,太夸张了。我应该全部标示已读,还是一辈子都不要打开?我已经无法判断。不过我能忍受这个数字继续增加吗?唉,不管了。我的手指点了环阿姨的大头照。



「什么?要来接我?」



「铃芽!」草太从包包探出头,急迫地对我说:「下一班还来得及,赶快去买票!」



「什么?要搭新干线?」



「要去东京,那是最快的方式!」



今天早上在社群网站上看到的「#跟大臣在一起」标签,上传的照片是雷门、东京铁塔等连我这个乡下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的观光景点。



「搭新干线到东京,我的积蓄都要花光了……」



我一边嘀咕一边在售票机买票。我存了好久的零用钱余额减少了一个零。



「你要记得还我钱,大学生!」我这么说,运动包包就笑着回答「没问题」。



我这辈子搭乘新干线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把琉美送我的帽子压得低低的,紧张地环顾自由座车厢。我坐在窗边的空位,身体紧紧贴着墙壁。新干线以安静而平稳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开始前进,转眼间增加速度,穿过几条隧道,高楼大厦密集的街景很快就流逝。在渡过几条大河之后,窗外的风景逐渐出现较多田野。我打开地图,看到地图以不曾见过的速度往左流动。我小声告诉草太自己感受到的惊讶,但他只是敷衍地说「好啦好啦,很快吧」。不过我的感动大到不会因为这点琐事而觉得扫兴。我从刚刚就目不转睛地注视窗外急速流动的风景。



我看到山,看到海,看到各种形状的大楼、住家、工厂与商店,看到无人在走的笔直田间小径,以及远处缓慢移动的小卡车,到驾驶座上小小的身影。在呈现黄绿色波浪状的稻田旁边,有一座彷佛时代剧场景的木造小屋,山的斜面上有反射阳光的墓地,河边有正在遛狗的情侣。我望着这样的景色,感受到奇妙的惊奇,也想到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到那个地方。我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永远不会进入那家便利商店,不会在那家家庭餐厅点餐,不会从那扇窗户眺望这边。我的身体过于渺小,而且人生当中的时间有限;在转瞬即逝的风景中的几乎所有地方,我都不会实际前往;而几乎所有人,都在永远不会与我产生关联的这样的风景中,过着他们的每一天。对我来说,这是掺杂惊讶与寂寞、并带来感动的发现。



我想着这样的念头,不知不觉中就开始打瞌睡,醒来时车窗外面是一片大海。我连忙打开地图。新干线即将到达神奈川县。天花板上传来合成声音:「下一站,热海。」



「草太……!」



我几乎变成哭声质问。



「我们该不会已经过了富士山吧?」



「喔,这么说,的确──」



「什么嘛!你既然发现了,怎么不告诉我!」



「抱歉抱歉。」他再度敷衍地回应。我一肚子怒火,便买了车内贩卖的三明治、咖啡和冰淇淋。「你真的那么想要看到富士山?」「怎样,不行吗?」在这样的对话中,窗外的风景很快就被建筑遮蔽。密密麻麻的建筑延续到地平线,而这样的景象一直持续,很明显地和先前的风景不同。我脑中自动浮现「首都」这个只有在社会课上看过的词。这里具有和大海、山脉同等的存在感与质量,但却塞满了人造物。



我们在东京车站下了新干线,迎接我们的是湿气与人群。我感到快要窒息,依照运动袋里的声音指示前进,随着人潮左转右转。我抵达草太指示的月台,上了冷气很强的电车,总算坐到座位上,袋子里的声音却催促我:下一站下车!我们下车的车站叫「御茶之水站」。我在一整面萤幕、充满科幻气氛的亮黑色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冷瓶装水,在月台边缘大口地喝。当我总算吁了一口气,便瞪着悠闲挂在肩上的包包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马了!」



草太哈哈笑,对我说:



「去找大臣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铃芽,可以请你打个电话吗?」



「什么?」



「电话号码是──」



「等、等一下!」



我连忙在手机中输入号码,按下通话按钮,把手机拿近椅背。回铃音停止,我听到女人说「喂」的声音。



「绢代吗?好久不见,我是草太。」



什么?



「──是的,我很好。听到你好像也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草太以格外亲昵的口吻这么说,然后用装得很帅气的声音哈哈笑。搞什么?



像院子一样的房间



河水的颜色像抹茶那么深。我们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子,爬上偌大的高中校园旁边的斜坡,走在静谧的住宅区中,前方就是我们要找的店。这家店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是在我的家乡也会有的那种小小的便利商店。这里是住宅区角落三层楼建筑的一楼,入口周围放置好几个盆栽,茂盛的花草几乎溢出到车道。门上全国性连锁商店的蓝色商标,被从二楼阳台垂下来的植物理所当然地遮蔽。整座建筑飘散着豁达的草率随便态度,好像在说「不用太拘泥小节也没关系」。



我穿过自动门,熟悉的来店铃声格外响亮。我扫视店内,没有看到来客。



「那个,很抱歉……」我战战兢兢地朝着蹲在收银台后方、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女店员背影呼唤。



「什么?」



抬起头的店员五官轮廓鲜明,胸前的名牌写着「凯萝儿」。



「呃,那个……敝姓岩户。」



「什么?」



「那个,我刚刚打电话……」



「什么?」



「呃……」



对方一直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到底该怎么办?草太!我一边传送念力一边抓紧背上的包包。话说回来,现在也不可能得到回应,于是我开始打算要暂时撤退,但这时有人从店里面喊:



「啊!对对对,你就是草太的亲戚吧?他跟我提过了。」



踩着凉鞋走出来的,是个白发剪成蘑菇头、个子娇小的老太太。她和凯萝儿同样穿着蓝色条纹制服,胸前挂着「绢代」的名牌。



「给你,这是草太房间的钥匙,三○一号房。」



她边说边把钥匙递给我。这么说,这个人就是草太提到的房东。



「亲戚?」凯萝儿询问房东,房东以大概是英文的语言说了些话。凯萝儿听了之后,面带笑容转向我。



「他去旅行什么时候会回来?」



「呃,很抱歉,我也不太清楚。」



「真希望他早点回来。」房东以一副很寂寞的态度这么说,凯萝儿便回以听起来像「Sweet」还是「Cute」的单字,房东也陶醉地说:「他真的是个帅哥。」这家伙还真受欢迎。我更用力地握紧背上的包包。



「那个,非常感谢您!」我鞠躬道谢。



「走出店门口左转就是阶梯。请慢走。」



房东边说边把手举到脸旁轻轻挥手。



* * *



我用钥匙开了门,闷在室内的热气就吹拂到我的脸上。接着飘来的是类似学校图书馆的气味,以及肥皂、洗洁剂等生活的气味,最后则隐约有些异国城市般的时髦气味飘到我的鼻尖。我心想,这是大人的气味。



「进去吧。」



草太从包包探出头催促我。我在只有三十公分深度的狭小玄关脱下鞋子,进入房间,立刻就看到厨房。这里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较宽的走廊。在更前方则是八个榻榻米大的幽暗空间。



「哇……」



我发出小小的叹息声。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朦胧照亮室内,可以看到不论是墙壁或地板都被书本覆盖。榻榻米上堆积着厚厚的古书,简直就像大学的研究室──虽然我没去过,不过反正就是像专家在使用的空间。在书本之间有一张类似昭和时期文豪使用的矮书桌,也有一张圆形矮餐桌,另外还有三个大书柜。房间角落摆了IKEA风格的不锈钢桌子,在它上方则是金属床架。只有这附近的书像是大学生读的,书皮看起来现代化而色彩鲜艳。



「很热吧?你可以开一下窗户吗?」



「啊,好。」



我打开窗帘,午后的阳光将房间重新涂成耀眼的颜色;打开窗户,舒适的风便吹进来。我把运动袋放在地上,脱下帽子放在袋子上面。我环顾变亮的房间,觉得这里像是个小小的庭院。整个空间放满了东西,却奇妙地不会给人杂乱的印象。每样东西都像植物般自然而自由。



「铃芽。」草太在书柜前方看着我说。「我想要查一些资料。这个书柜上面有纸箱吧?」



「嗯。」



「你可以帮我拿下来吗?」



「嗯。」



我站在书柜前方举起手臂,但因为太高而构不到。我踮起脚尖,仍旧不行。于是我站到草太身上。三支脚的椅子为了承受我的重量,在我脚下连忙站稳。我拿到纸箱。这个纸箱很沉重。



我突然感到好笑,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笑容。我拿着纸箱喊「一、二」,在椅子上踏步。我想到走出便利商店时对他说「草太,你真受欢迎」时,他以淡淡的口吻回答「没什么」的帅气声音。一、二、一、二。我看着脚下笑着说:



「草太,我可以踩你吗?」



「……你应该在踩上来之前先问!」



椅子在我脚下剧烈摇晃。我边笑边发出尖叫。



* * *



纸箱里也全都是书。草太要我打开的,是一本写着「关门师秘传之抄」的古书。这是一本用绳子串起粗糙纸张的和装书,我只有在照片中看过。为了避免撕破好像随时会崩解的古老和纸,我慎重地翻开书。



打开的左右两页画满了图画。我看到这张画,全身汗毛竖立。



这是火山的画,以黑色墨水描绘聚落与山峦,并以红色颜料画出从山上喷出的火焰。宛若空中大河般蜿蜒的这道红色,和我看过的那个形状一模一样。



「这是……蚯蚓?」



「没错。」草太盯着这张画回答。仔细看,火焰并不是从火山口喷出来,而是从山顶上的鸟居喷出来。这么说,这里就是后门?画的边缘写了「天明三年」这几个字。这是江户时代吗?我在草太催促之下,翻到下一页。



下一页画的是龙。在蜿蜒的身体之间,画了山峦、聚落与湖水,给人龙和土地是一体的印象。龙的两端与头尾各自插着类似巨大的剑的东西。



「这就是要石,西之柱与东之柱。」



椅子边说边用脚依序指着这两根东西。



「什么?要石有──」



「没错,有两个。」



「这么说,还有一只像那样的猫吗?」



「猫的形体只是暂用的化身。」



草太低声说。我继续翻页。左右两页各自画着石碑与向石碑祈祷的群众。两座石碑上以红字写着「要石」,另外也有几个山野修行僧打扮的人,似乎试图要把石头埋到地面。在图画的缝隙,以我无法辨读的草体字密密麻麻地写了文章,而在两块要石旁边,则用我勉强看得懂的文字写着「黑要石收拾之~」、「寅之大变白要石~」等等。



草太看着页面,对我说:



「威胁人类的灾害与疫病,是从常世通过后门进入现世的。所以我们这些关门师要四处去关闭后门。借由关上门,将土地还给原本的持有者『产土神』,也就是土地神,来平息灾难。但是某些灾难,像是几百年一次的巨大灾难,没办法光靠后门来封住。为了应付那种情况,这个国家自古就被赋予两块要石。」



草太边说边指着另一本书。这本书的封面写着「要石目录」,虽然同样是和装书,不过比现在看的书看起来新了几十年(或者也可能是几百年)。我打开这本书。书上画着看似古地图的图案,地形是彷佛把融化的石头黏在一起的暧昧形状,上面有「扶桑国之图」这几个汉字。在看似岛屿的地形两端,插着两支巨大的剑。



「要石在不同的时代会改变地点。」



我翻到下一页,又是古地图,不过海岸线的形状比刚刚那张图更写实。两支剑插在和刚刚的图稍微不一样的地点。



「这是──」



我又翻到下一页,这次是看起来解析度提高更多的地图,上面也画了密密麻麻的街道和国境。剑插在东北边缘与琵琶湖下方一带。



「日本地图!」



「没错。地图的变化代表日本人的宇宙观变化。当人类的认知产生变化,土地的形状也会变化,龙脉和灾害形态也会变化。也因此,需要要石的地点也会变化。在持续缓慢变化的人与土地相互作用过程中,要石会在各个时代供奉在真正需要的地点。要石会在没有人看到、被人遗忘的场所,持续疗愈那块土地几十年、几百年。」



草太淡淡地述说。我几乎完全无法理解他说的话,不过他的话让我想起当初看到要石的情景。在无人的夏季废墟,孤独地矗立在冰冷水洼中的石像──那时候,当我的手接触到它,感觉它好像在对我说话。或许那是厌倦于百年使命的猫,因为找到玩伴而感到高兴吧。这样的想像不知为何和草太的话很契合。草太彷佛猜到我内心的想法,继续说:



「在九州的要石,现在变成猫的形态逃走了吧?」



「嗯。」



「另一块要石──」



我在椅脚指示之下再度翻页。这回是非常熟悉的现代日本地图,上面写着「明治三十四年」。草太指着其中一点。剑的形状的石碑画在关东地方。



「东京……?」



「没错,在东京。这块要石目前仍旧压着蚯蚓的头。我想知道的是具体的地点,要石现在究竟在东京的哪里?就我记忆所及,答案没有写在任何地方,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不过也许在这些书当中的其中一本会有记述。」



我在他催促之下继续翻页。当我翻完这本书,又打开下一本书。上面写的是我完全无法辨读的草体字,但草太却迅速浏览。他边读边以沉重的口吻说:



「东京的要石所在的地点,据说有巨大的后门。东京的后门一百年前曾经开启过一次,在关东一带引起很大的灾害,后来由当时的关门师们关起来。也许──」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



「大臣或许想要再度打开这扇门。如果说他是在玩弄我们取乐──那么我们必须抢先到达那里,预防他这么做。」



从窗外吹入的风不断地把飞机的声音也吹进来。我为了飞机如此频繁地飞过而感到惊讶。在喷射引擎的声音之间,也有机车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拍打棉被的声音、放学的儿童嬉闹的声音,以及远方电车「喀咚、喀咚」的声音。鸟在歌唱,不远的地方有人在聊天,有人在使用吸尘器。几万台汽车的低沉噪音一直不间断地响起。我重新体认到,在这里有无数的人在生活。我很难想像,在这座巨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有一座古老的石像或石碑静静地矗立着。我翻开的书从和装书变成陈旧的大学笔记本,毛笔字变成钢笔字,笔迹也逐渐变化。我现在打开的书似乎是大正时期的日记,不过掺杂片假名的字体太过潦草,因此我几乎无法辨读。



「──不行。」



翻完纸箱里所有的书之后,草太边叹息边说。



「日记上虽然有似乎相关的记述,不过关键的地方被涂黑了……」



他说得没错。打开的页面上有几个地方被墨水涂黑。我为了至少派上一点用场,凝神注视。墨水前后可以读出「九月朔日 土 晴」、「清晨值班使者」、「上午八时」、「日不见之神显现」等文字。唔……



「……原来如此!」我试着开口说话。



「你知道了?」草太惊讶地问。



「对不起,我只是想说说看。」



草太露出苦笑。



「……只能去问爷爷了。」



「咦?」



「这本日记是我爷爷的师父写的。」



「你的爷爷?」



「嗯,是他抚养我长大的。他目前在附近的医院住院。」草太说完,再度把视线落在书上,小声地说:



「我担心这副模样会让他失望……」



他的背影似乎已经筋疲力尽。我心想,这位爷爷也是关门师吗?那么一开始就去见爷爷不就好了?而且爷爷应该不会感到失望,而是会担心孙子吧?也许还能够助他一臂之力。还是说,有什么特殊的难言之隐吗──我正想着,突然听到激烈的敲门声,不禁发出「咿」的叫声。



『喂~草太,你在家吗?你在家吧?』



是男人的声音。这个人不断敲着薄薄的木门。我看着草太,椅子没有动摇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门。



『我看到你的房间窗户开着!草太,你回来了吗?喂~』



砰!砰!草太一副无奈的样子喃喃说:



「是芹泽……真伤脑筋,在这种时候过来。」



「谁?」



「是我认识的人。你可以帮我应付一下吗?」



「什么?」



草太朝着墙壁走过去。名叫芹泽的男人毫不客气地继续敲门。



『喂,草太!我可以开门吗?』



「什么?」



『我要开门啰?我要开门了。』



砰!砰!我以求救的眼神看着草太,他只对我说「那家伙不是坏人」,然后就靠在墙壁。砰!砰!呜呜,我该怎么办?



──喀嚓,门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发色接近金发、剪了狼尾头、身穿胸口开得很低的大红色缎纹衬衫、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子。



「呃,你好!」



我朝着眼前的男人鞠躬。



「哇!」



芹泽惊讶地看着我。我必须想办法蒙骗过去。



「你、你是谁?」



「我是草太的妹妹!」



「他有妹妹?」



「呃,是情同兄妹的……表妹!」



「什么?」



在时尚圆眼镜后方,一双眼尾朝上、看起来很冷淡的眼睛诧异地眯起来。好可怕。



「那、那个,请问你是芹泽吧?」



「你怎么知道?」



「我听草太提起过你的名字。」



眼镜后方的锐利眼神顿时变得和缓。



* * *



「教师甄试?」



我一时无法相信,只能重复刚刚听到的话。草太要参加教师甄试?



芹泽站在书柜前背对着我,以不满的语气继续说:



「嗯。昨天是第二次测验,可是那家伙没有到试场。真不敢相信。」



「什么?昨天是测验日?」



我望向墙边的草太。他装成儿童椅的模样,默默地沐浴在夕阳中,没有看我。



「那家伙太蠢了。这一来,四年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芹泽以不敢置信的口吻说。他正在看的是书架上一整排的参考书:《教师甄试・掌握教职教养》、《给有志成为教师的人》、《东京都考古题》、《轻松掌握小学全科目》。在褪色的古书当中,只有这一区像是特别的地方,排列着色彩鲜艳的书背。



「昨天我因为太在意那家伙没来,结果连自己都考得乱七八糟。」



芹泽焦躁地拨起长浏海,回头瞪我。



「你刚刚说你叫铃芽吗?」



我不禁缩起脖子。这个人的眼神超凶恶的。



「你见到草太,就叫他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看到他我就会火大。」



「呃……」



「啊,不过那两万──」芹泽似乎忽然想到什么,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低声说:「他还欠我两万圆……」接着他再度瞪我。



「叫他快还钱!」



「呃……」



「虽然我听说过,他好像家业方面很辛苦──」



芹泽把两根手指塞到紧身黑牛仔裤口袋里,边走回玄关边喃喃自语:



「那家伙对自己太随便了……真火大……不管发生什么事,难道没办法联络吗?又不是小孩子,太没常识了……」



芹泽似乎已经对我不感兴趣,在玄关穿鞋子。我也连忙跑向玄关。芹泽穿上尖头鞋之后打开门。他瞥了一眼脑中仍旧混乱的我,简单地说了一句:



「拜拜。」



他走出门。



就在这个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警报声。



「哇!」



芹泽惊讶地停下脚步。他的手机也响起恐怖的不和谐音,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手机,盯视萤幕。



「地震快报──咦?有在摇吗?」



我无言地穿上鞋子,穿过芹泽旁边跑出房间。芹泽在我背后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回应他,只是从共用走廊的扶手探出身体俯视街道。



「喔,停下来了。」芹泽说。手机的警报铃声停止了。



芹泽探视我的脸问:「……喂,你不要紧吗?」



我没心思回应他,脱口而出:



「……很近。」



「那东西」比我想像的更近。在成排的房屋与住商混合大楼后方,距离这里两、三百公尺左右,红黑色的躯体正在扭动。在大楼缝隙间蠢动的浊流,就好像丢置在都市空间、巨大而无意义的红色装置艺术。在它的周围,为数众多的乌鸦正在呱呱叫。



「哇,好多鸟!」



在我身旁的芹泽似乎没有太惊讶地说。



「那里是神田川附近吧,不知道河边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不见,他没有看到最关键的东西。这时我听到「喀哒」的脚步声。



「走吧。」



草太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的脚边,锐利地低声说。我点头,抓起椅子开始奔跑。



「咦?喂,等等!你要去哪里?」



芹泽在我背后喊,我没有回头。我在冲下公寓阶梯时脑中想着:教师甄试?可是──



可是草太完全没有对我提过这种事。



如果天空的塞子被拔出来



「草太,我都不知道──你有重要的考试!」



我一边跑在夕阳照射的住宅区街道上一边说。



「竟然是昨天──怎么办?」



「这不是你害的。」



「可是……都是因为我拔掉要石!」



我抱着儿童椅大声自言自语的模样,引来路过学生好奇的目光。



「不要紧。」草太斩钉截铁地说。「今天就结束一切吧。我要关闭后门,把猫恢复为要石,然后今天我就要恢复原本的模样了!」



我奔下高中旁边的斜坡。前方的斜坡尽头是很大的马路,再过去就可以看到红黑色的浊流激烈地在翻腾。我跑完斜坡,绕过转角来到人行道上。我左右闪避开始增加的返家路人,斜眼注视着旁边的蚯蚓继续奔跑。在我右侧仅仅数十公尺的距离,隔着车流不断的四线道马路,红色的躯体与道路平行在翻腾。马路另一边是河川流过的凹陷河堤,而蚯蚓就像在其上空爬动般游走。人们不安地望着几十只、几百只的乌鸦在河川上方飞舞。



「后门的地点,该不会是在──」我边跑边说话。



「嗯,这前面就是神田川的下游!」草太在我手中说。



因为被行道树遮住了,从这里还看不到蚯蚓的底部。前方是御茶之水站,返家的人潮越来越多。我无法全数闪躲而撞到人,被对方不耐地啐一声,手中的椅子也被投以奇异的眼光,但我仍然奔跑。快点,我们得快点到达蚯蚓的底部。后门应该就在那里,还有大臣也是──



这时我忽然感到不对劲。



擦肩而过的路人说,「唉呀,真可爱。」



不时有人在看我的脚边。



「哇,是猫!」擦肩而过时有人喊。我低头望向脚边。



「铃芽!」



「──大臣!」



白猫不知何时开始跟我并肩在奔跑,抬起头用稚嫩的声音高兴地说:



「我们来玩吧!」



「要石!」



草太发出怒吼,同时从我手中跳下去,连滚带跑地奔驰在人行道上。大臣立刻逃跑。猫和椅子在密集的路人脚边穿梭奔跑。「这是什么?椅子?」路人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拿出手机在拍照或拍影片。我为了避免跟丢,拼命拨开挡在前方的人。



「啊!」



大臣冲到马路上,草太也追上去。汽车喇叭声四处响起,所有人都在按快门。两人毫不迟疑地在车流很大的四线道马路上到处奔跑。大臣越过中央线,钻过从正面驶来的卡车底下,草太则穿过卡车旁边。下一台车紧接着逼近两人。在撞上之前,大臣轻盈地跑上那台车的引擎盖,草太也跳上车子,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跑过车顶。大臣从车上高高跳起,草太也追上去。两人跳到架在上方的拱桥上。



「草太!」



我高喊。从我的角度可以隐约瞥见跳到桥的栏杆后方的两人。「喂,有没有看到那个?」「那是猫和狗吗?」「好像是椅子吧?」我追过以兴奋口吻谈论的路人来到桥头。左边是阶梯。我跑上阶梯,撞到撑阳伞的老太太的肩膀。我因为气喘吁吁,无法好好说出「对不起」,只能在口中拼命想着对不起。我爬完阶梯,来到桥上,这里也有许多人拿出手机。我望向镜头瞄准的方向。



在车流不断的桥梁中央,我看到草太。他用椅子的座面压住小白猫。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拍照的人们都在问「那是什么」,经过的车子也惊讶地鸣喇叭,避开地上的异物。我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该怎么办──」



这时我看到有一辆车丝毫不减速地冲向他们。会被撞到──我刚刚这么想,椅子和猫就从原地跳起来。汽车发出刹车声和拉长的喇叭声驶离。草太跳到车道后方、桥梁反方向的人行道。我想都没想就冲出去,这时──



「哇!」



一台汽车按着喇叭从我眼前开过去。我心惊胆跳地左右张望,屏住气一口气冲过车道。



「草太!」



我总算追上他,但没有看到大臣的身影。草太站在栏杆上,默默地俯视桥下。我也望向他注视的地方。



──我倒抽一口气。



桥下是神田川,电车用的隧道在堤防上张开大口,红黑色的浊流正从那里喷出来。蚯蚓发出恐怖的咕噜咕噜声晃动着空气,散发讨厌的甜腻气味,纠缠着无数条淡淡发光的细丝,从电车用的隧道喷出来。



「那里面──就是后门吗……?」



这时电车突然从浊流中探出头。银色的车身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穿过隧道,穿过蚯蚓的身体,进入对岸的隧道。我怀着绝望的心情喃喃自语:



「那种地方,到底要怎么过去……」



蚯蚓的身体钻过我们所在的拱桥底下,往河流上游延伸。我回头看它延伸的方向。



蚯蚓的前端正弯曲地抬起头。



它的身体沿着堤防一直延伸到上游,红黑色闪亮的前端彷佛被看不见的手指夹起来,缓缓往天空上升,成群的乌鸦也追随着蚯蚓的头上升。以夕阳为背景,红色浊流绽放着奇妙的美丽光芒。彷佛在融化的玻璃中吹入又细又长的气息般,发光的蚯蚓缓缓往天空延伸。



「……咦?」



蚯蚓的上升突然停止了。



在和堤防两岸林立的大楼同样的高度,蚯蚓文风不动,就好像陷入沉思般固定在那里,身体表面的浊流无声而缓慢地形成漩涡。



「咦……停下来了?」



「……不对。」



草太开口,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不禁转向他,看到他正盯着脚边的地面。



「……嗯?」



我也低下头看脚边。地面有一块坚硬的石板。



「啊!」



我忽然感觉到好像有东西在抚摸脚底,反射性地抬起脚跟。是地鸣吗?脚下有某个巨大的东西──大到无法纳入视野的东西──发出挤压的声音。从脚底缓缓升起一阵寒意,我流下冷汗。这时我才发觉到,鸟叫声和蝉叫声都停下来了,只剩下单调的电车声,在奇妙的静寂中突兀而悠闲地响着。



「……不行。」



草太发出非常痛苦的声音低语。当我转向他的瞬间──



砰!



地面剧烈地纵向大幅弹起。我随着这股力道往上飘起数公分,掉下去时失去平衡,膝盖着地。桥上的一支支路灯发出巨大的金属声,像钟摆般摇晃。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恐怖的不和谐音搭配着反覆播报「发生地震」的合成语音。在此同时,四处都有手机在响。尖叫与议论声扩散开来。我连忙拿出手机检视画面。红色与黄色的字体显示「紧急地震快报・关东内陆・请提防强烈摇晃」。



我的身体变得僵硬。然而在下一个瞬间,萤幕上的文字消失,警报声也停下来。周围的手机都变得安静,人们的议论声也逐渐歇止。地面已经没有在摇晃了。



「停下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只发生一次纵向摇晃,蚯蚓仍旧静止。我看着草太,椅子看起来彷佛脸色变得苍白。



「……被拔出来了。」



「什么?」



「第二块要石!」



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梗在我的喉咙。从隧道传来起泡般的低音。我连忙从桥上往下看,从隧道长出来的蚯蚓底部在膨胀,就好像水管前方被人用脚踩住,蚯蚓底部产生巨大的瘤。这颗瘤一边颤抖一边膨胀。



「──全身要出来了!」



就在草太发出悲痛叫声的瞬间,瘤破裂了。浊流以惊人的气势从隧道喷出来,随着地面「咚!」的巨大声响,蚯蚓的尾巴从隧道抽出来。宛若大蛇般的急流从桥下流过,卷起强风,猛烈地拍击我的肌肤。我看到急流上端坐着一只小白猫。



「大臣!」我高声喊。草太看着猫,低声说:



「……铃芽,我一定会阻止大地震发生。」



「什么?」



「我走了。」



草太发出「喀哒」的声音,踏出栏杆,整个身体突然往桥下跳。



「什么?草太!」



我发出尖叫,把上半身从栏杆探出去想要追他。椅子被吸入蚯蚓的浊流,从桥下流走。我反射性地回头,跑向蚯蚓前进的方向。我冲到车道上,右耳听见刹车声,左耳听见喇叭声,但我不理会这些声音,跑得更快。在距离我的左耳很近的地方响起刹车声,车子擦过我的背部驶离。我跨越桥面跑到另一边的人行道,凭着这股气势跳到栏杆上。周围的人发出惊讶的声音。钻过桥下的蚯蚓浊流在我眼前急转弯上升。其他人只看到在桥梁栏杆上凝视空中的我,可是我──



「草太,等等!」



我边喊边跳下桥。周围的人发出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