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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2 / 2)




「铃芽?」



纠缠在上升的蚯蚓中的草太惊讶地伸出脚。我勉强抓到,身体骤然加速,随着蚯蚓一起被拉向天空。我的双腿无力地摇晃,左边的皮鞋从脚尖脱落,鞋子边旋转边往地面坠落。我的右手仍旧抓着椅子的脚,左手拼命把手指掐入蚯蚓表面。我感觉到握着温温的米粒的触感,我拼命抓紧在手中被捏碎的颗粒。我们的身体在蚯蚓上,穿过成群乌鸦往上升。我努力逆着风压抬起身体。



「你──」



当我总算蹲在草太旁边,他对我怒吼:



「你太乱来了!」



「谁叫你要自己一个人走掉──啊!」



米粒状的蚯蚓表面宛若融化般出现一个洞。



「铃芽!」



草太的声音在我的上方越来越远。我在虚空中坠落,视野不断旋转。不成声的尖叫涌上我的喉咙。我看到下方宛若蚯蚓支流的分支逼近,在经过的瞬间伸出手用力抓住,但那东西却像柔软的粥一般被捏烂。我的身体在坠落,视野在旋转。地表的大楼群反射着夕阳,一再越过我的视野。



「铃芽,我现在就去救你!」



声音从某处接近,但我看不到。



「你在──!」



有东西撞到我的肚子,使我的声音中断,是椅子。跳下来的草太推着我的身体。



「唔!」



我抱着椅子,掉落到某个表面,感觉好像落在烂泥中。我滚了好几圈,总算停下来。



「不要紧吗?铃芽!」



「草太!」



我抱着草太,抬起上半身。我们落在具有弹力的冰块般的表面上。先前宛若果冻奔流般的蚯蚓身体,在这个部分则凝聚成柔软的块状。在透明的表面底下,可以看到流过蚯蚓体内的泡沫状粒子,就好像冰块下方的小鱼群般。草太在我的手中说:



「蚯蚓的表面很不稳定,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分开。」



「嗯──!」



蚯蚓的身体载着我们上升。往上看,它的前端在傍晚的天空中缓缓地开始描绘巨大的漩涡。



◆ ◆ ◆



就在看不见的蚯蚓扩散在东京上空的同时──



放学与下班的人群怀着获得解放的心情,走在傍晚的街道上。



大气中弥漫着路人的气息与声音,晚餐的香气从四面八方的餐厅与住家开始飘散出来,街上点起色彩缤纷的灯泡取代太阳的光。到了黄昏,就如涂上一层又一层油漆,人们活动的色彩逐渐变得浓郁。



众人没有发现──



在即将下沉的红色太阳前方,出现和平常不一样的摇晃。



在高楼大厦光鲜亮丽的窗玻璃上,在车阵中的汽车前窗上,在倒入矿泉水的玻璃杯杯缘,在有许多人慢跑的皇居壕沟水面上──隐约映着奇妙的彩虹色。停在屋顶上凝视天空的鸟群眼中,映着形成漩涡的巨大浊流。



人们此时正充满期待地想着──



接下来要与情人见面的时间。独自享受晚餐的时间。见到朋友之后的对话。接孩子时看到的笑脸。



人们几乎已经要忘记──



稍早前发生的短暂地震。



好像看到有一名少女从桥上跳下去。



不久之后,不知为何从空中掉下只有一只的学生皮鞋。



只有鸟群和我们看得见──



扩散在东京天空的巨大红色漩涡。就好像天顶的塞子被拔掉,红色泥水边旋转边被吸入里面。这道漩涡一直都没有消散,反而扩大范围。漩涡覆盖大片天空,彷佛要完全覆盖首都。



我抱着草太,跑在这道漩涡上。



◆ ◆ ◆



「蚯蚓──要盖住整座城市了!」



我不禁大喊。我抱着草太跑在蚯蚓身上。蚯蚓的体表此刻凝固为半透明状,就好像有弹力的柏油路。我的视野前方是变得模糊的地平线,在我下方则是无数的建筑。蚯蚓的支流在扩散,彷佛要覆盖这一切。一条条支流缠绕成复杂的漩涡,从远处看,就好像红色的眼睛。无数发光的红色眼睛,无表情地俯视着东京。



「草太,那是──」



「嗯,如果这掉到地面,整个关东地方──」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他的声音在颤抖。



「剩下的唯一手段,就是把要石插进去。大臣到底在哪里……」



那只猫不知去处,而我们则在不知不觉中朝着蚯蚓中心奔跑。盘绕起来的蚯蚓身体形成巨大的圆盘状,其中心此刻隆起,成为红色的山丘。宛若鱼苗般在地面中游动的成群气泡,也彷佛被吸向那座山丘而往上流动。红色山丘遮住夕阳,山丘的轮廓在黄昏的天空散发朦胧的光芒。我跑在诡异而美丽的风景中,感觉就像在恶梦里奔跑。



「铃芽!」



我忽然听见幼童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山丘周围长出好几根细枝般的粉红色触手,大臣就坐在其中一根上面,在风中随着细枝摇晃。没有感情的黄色眼珠俯视着我。



「蚯蚓掉下去,就会发生地震喔。」



像小孩子般高频的声音中,却带有喜悦的感情。



「大臣!」「要石!」



我和草太同时喊。草太从我手中跳下去,开始奔跑。然而随着「嘎嘎」的摩擦声,椅子的动作突然停止。接着草太「喀哒」一声倒下。



「草太?」我拿起椅子,凑近他问:「怎么了?」这时从我的上方传来「呵呵呵」的笑声。我抬起头,看到黄色的眼珠瞪得更大了。



「从现在开始,会有很多人死掉。」



我抱着草太,跑到细枝的底部,边跑边对那只猫喊: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快点恢复为要石吧!」



「不可能,大臣已经不是要石了。」那只猫的口吻好像在说,你连这种事都不懂?



「什么?」



大臣轻盈地从细枝上跳下来,无声地降落在椅子的座面。他把脸凑近草太,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低声简短地说了些话。



「可恶!」



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大臣的脖子,但是猫俐落地跳下椅子。我弯腰想要压制他,却被他溜掉了。大臣像是在嘲弄我般,在我周围绕圈圈,却绝对不会让我碰到。这样不行。



「怎么办,草太……」



我气喘吁吁地问手中的草太,但没有得到回应。



「草太?」



「……抱歉,铃芽。」



草太缓缓地回答。



「咦?」



「抱歉──」



草太重复一次。为什么要道歉?我内心感到不解。草太以异常缓慢的速度说:



「我终于知道了──之前我没有发觉──不想发觉──」



「等、等一下……」



好冷。我抓着草太的指尖变得冰冷。



「现在──」



草太变得越来越冰冷,椅子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



「现在──我就是要石。」



「什么……?」



覆盖椅子的霜逐渐增加厚度,变成一层冰。草太的声音彷佛失去温度般变得平淡。



「被变成椅子的时候──要石的职责──也移到我身上。」



哦,原来如此。我的脑袋比感情先理解他的意思,但我的感情却被搅乱,我感到混乱。草太的脸、椅子的椅背被埋没在冰块底下。「唉──」他吁了长长的一口气。



「唉──终于要结束了──在这种地方──」



「草太?」



他开始结冰,原本很轻的儿童椅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



「可是──我──」



从冰冻的椅子中,传来模糊的声音。



「我──能够见到你──」



声音中断了。在这个瞬间,我抱着的东西不再是椅子,这已经不是草太了──我从指尖得知,从身体得知,但内心却拒绝理解。



「草太!」



我大喊。我不想要这样。原本是椅子的东西已经完全被冰块覆盖,变成像尖锐短剑般的形状。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一再地喊:



「草太、草太、草太、草太──!」



「那已经不是草太了。」



大臣以轻快的脚步朝着我走来。



「大臣,你──」



我瞪着猫,视野变得模糊而摇曳。我在哭,泪水从双眼不住地掉下来。大臣看着我的脸,用天真的童声说:



「你不把要石插在蚯蚓身上吗?」



「怎么可以──」



「要不然……」大臣端坐在我面前。



「蚯蚓会掉下来喔。会发生地震喔。」



他这么说,我才发现:



「……开始往下掉了?」



蚯蚓的身体似乎觉得已经够重了,正缓缓地朝着地面落下。周围的云缓慢地往上流动,身体有种微微浮起来的感觉。



「草太!」



我的双手用力握紧,朝着原本是椅子的东西大吼。



「草太,拜托,快醒来,草太!」



「唉唷~」大臣发出受不了的声音,用前脚点了点我的大腿。



「那已经不是草太了喔。」



我忍不住举起一只手想要揍那只猫,但猫灵巧地闪开了。



掉落的速度增加,身体的浮力更加明显。我的头发被往上吹拂,地面越来越接近。



「草太!」我用最大的声音喊。



「喂!我该怎么办?草太,草太!」



「会有很多人死掉吧。」



大臣悠闲地趴下,张大黄色的眼睛。



「很快就要发生了!」



先前没有感情的那双眼中,此刻显现出期待的兴奋。



我受够了──我内心想,我已经受够这种事了。



我看得见,我能够想像到那幅景象。天空不知不觉已经变暗,星星开始闪烁,地面上的人们朝着各自的目的地前进,走在车站,走在十字路口,搭乘电车,和某个对象吃晚餐,在便利商店买东西,传简讯给某个人,心脏怦怦跳地和同学并肩走在一起,和最喜欢的母亲手牵手走回家,将夏天结束的空气、「尚未」被腐臭味污染的夜晚清爽的气味深深吸入胸腔中。



我看得见。



在他们的上方,熟透成鲜红色、宛若皇冠般完全打开的巨大果肉无言地飘浮着。



它即将掉落到地面,已经非常逼近了。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全身的颤抖从刚刚就无法平息。我不要这样,我受够了这种事。



「我受够了──」



我发出声音,内心变得乱七八糟,明明紧紧闭着眼睛,却好像塞子坏掉了般泪水直流。我举起拿在双手中的要石,张开眼睛,在泪眼模糊的视野中看着它。它已经不是草太,而是前端尖尖的冰枪。我缓缓闭上眼睛,把它高高举起。



「哇啊啊啊!」



我卯足身上剩下的所有力量,把要石刺入蚯蚓中。



◆ ◆ ◆



蓝色的闪电穿过漩涡的中心。



下一个瞬间,几乎覆盖全关东的巨大蚯蚓的身体被压缩为一点,彷佛被吸入地面般消失了。先前的空间只剩下从地面被吸上天空的蒸气,但是转眼间,连这道蒸气也消散了,成为极光般的天空中的波纹,明亮而华丽地显现在东京夜空数十秒左右。绽放彩虹色光芒的细雨迅速洗涤全东京的屋顶。路上的人都感到惊讶,兴奋地拍照分享。奇妙的夜间彩虹暂时为人们带来乐趣。



另一方面,没有人注意到在同样的时间从夜空掉落的少女。失去意识而无力的身体缓缓旋转,急速往下坠落。附近有一只小猫同样地掉下来。小猫在坠落中把爪子放在少女身上,将她的身体拉近,用小小的身体抱住少女的头,好像在保护她。当他们过了高楼大厦的高度、终于接近地面的时候,小猫的身体突然膨胀,变成比人类还要大的动物,确实抱住少女。



下一个瞬间,黑暗的水面溅起很高的水花。那是在高楼环绕当中、仍旧保留在东京市中心的古老的大壕沟。水声回荡在高耸的石墙上,被惊醒的水鸟飞起来,水面产生巨大的波浪。不久之后,连水面也平静下来──这起事件就在无人察觉之下结束,夜晚的静寂再度笼罩在四周。



再也不能



咚咚。



我听到宛若随性的节奏般、让我感觉痒痒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



这是什么声音?



妈妈在准备早餐的声音?捉迷藏的时候喊「在这里吗」的敲门声?我为了引起妈妈注意、敲护士站窗户的声音?被海风吹起的小石子打在我们家窗户上的声音?



咚咚、咚。



不对,是木槌的声音。那么就是那一天──我四岁的生日。



我张开眼睛。



妈妈在院子里敲着木槌。在我们家阳光照耀着的小院子里,妈妈坐在摊开来的纸箱上,正在做某样木工。木板、木棒、装了刨子和线锯的工具箱摆在周围。



「妈妈,还没好吗?」



我开口问。说话的声音咬字还不是很清楚,稚嫩而甜蜜。



「还没还没,还没。」



妈妈像唱歌般回答。金色的光线为妈妈的长发描绘出轮廓。在她的长睫毛和比我还要丰盈的嘴唇上,也有水滴般的金色光线停留。



妈妈让我站在缘廊,用卷尺测量我的腿长。她用锯子锯了几条木棒,然后用电钻在木板上钻洞。妈妈不论是料理、驾驶或木工都很擅长。



「粉红色、蓝色和黄色,你喜欢哪一种?」



妈妈把油漆罐摆在面前问我。



「黄色!」



这时刚好有只纹黄蝶在妈妈身后飞舞,我觉得很可爱就这么回答。



妈妈「啪」一声打开油漆罐的盖子,令人兴奋的气味就扩散在院子里。她在油漆刷上沾满油漆,在切成大约三十公分见方的两张木板涂上颜色。光泽亮丽的黄色反射着五月的阳光,将耀眼的光线投射到四面八方。



午餐时间,两人吃了炒乌龙面。到了下午,油漆已经完全干了。我摸摸涂成鲜黄色的木板,就听见「啾、啾」的声音,感觉到奇特的触感。妈妈在木板上插了几根木棒,木槌再度发出「咚咚咚」的痒痒的声音。



「还没好吗?」



我有些厌倦了,在花坛上排列小石子发出不满的声音。我的肚子很饱,开始昏昏欲睡。



「这个嘛……」



妈妈用故意拖延的口吻让我焦急。咚咚,咚咚。接着她看着我,笑眯眯地说:



「完成了!生日快乐,铃芽!」



妈妈把黄色的椅子递给我。



「哇啊!」



我发出高兴的声音。不过老实说,我内心并不是那么欢乐。这张椅子的形状很简单,就只是四方形的椅背和插了木棒的座面。幼小的我原本期待更戏剧性的东西。



「它的脸在这里吗?」



我指着椅背问。



「什么?这是椅子啊,这是铃芽专用的椅子!」



妈妈露出苦笑,然后对我说「你等一下」。



她拿起椅子想了一下,在椅背上用铅笔画了两个圆,从工具箱取出雕刻刀,在椅背上挖了凹洞。她挖好两个洞之后,用砂纸磨平,然后在那里再度涂上油漆。椅背变成有一双大眼睛的脸。



「看!怎么样?」



「哇啊!」



这回我打心底发出欢呼。长了眼睛的黄色椅子彷佛随时都会开始说话,看起来好像很想跟我做朋友。



「铃芽专用的椅子!」



我坐到椅子上,这张椅子完全合乎我的尺寸。我再度喊「专用的椅子」,并对妈妈说:



「妈妈,谢谢你!」



我坐在椅子上,连椅子一起跳向蹲在旁边的妈妈抱住她。我们三个纠缠在一起,在院子的地面打滚。我趴在妈妈身上,很有自信地宣示:



「我一定一辈子都会好好珍惜它。」



「一辈子?那么妈妈做它的辛苦就值得了。」



妈妈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的笑声、那天院子里的阳光、从海岸传来的浪花声、树莺偶尔鸣唱的声音,全都清晰地留在我心中。我原本一直忘记了,以为已经不太记得了,不过这些东西却以连自己都感到震惊的鲜明度,至今仍留在我的心中。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温暖的泥土般的朦胧状态,缓缓地从梦中醒来。



* * *



风低沉地在耳边吹拂。



风声当中掺杂着细微的流水声。



我张开眼睛。



周围很暗。在很高的上方,可以看到泛青的淡淡光线。光线的颜色真的很淡,看起来也像是映在眼睑内侧的乱七八糟的花纹。我开始感到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张开眼睛。我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



不久之后,眼睛开始习惯黑暗。我的眼睛开始捕捉到朦胧的影像。天花板大约有四、五层楼高,像是组合巨大的乐高积木般呈现奇特的凹凸。淡淡的光从天花板上的好几处直线裂缝透入。这个巨大的空间以人工设施来说感觉太没有秩序,以天然洞窟来说又太过类似几何图形。我仰卧在地上,接触背部的石头地面有些潮湿。



「这里是……」



我边喃喃自语边抬起上半身,把手放入裤裙的口袋,拿出手机。布摩擦的声音造成很大的回音,彷佛置身于隧道中。



「……哪里?」



我按下侧面的按键,液晶萤幕便发出刺眼的光,让我不禁眯起眼睛。我打开地图。手机花了比平常稍久的时间才显示出地形。整个画面都是河川地形,现在位置则在河中央。



「在河流──底下?」



我想要看更大的范围,便用手指夹住地图缩小──这时画面突然消失了。提醒充电的红色电池图案出现在画面中,然后也很快就消失了。



「啊!」



我从肺部吐出空气。电池已经完全没电了。我感到脑筋好像蒙上一层雾般朦胧。梦的残响仍旧依稀留在耳内深处。我坐在潮湿的地面上,缓缓地环顾四周。



「啊……」



远处有细微的光线。从我所在的宽敞空间,有好几条通道延伸出去,其中一条的前方有很淡的蓝光。



「草太……?」



我不禁喃喃自语,在双腿施力并起身。站起来时我感觉到哪里怪怪的,这才发现我的左脚没有穿鞋子。



「对了……」



我朝着光线走过去,逐渐想起来:我在上升的蚯蚓上,掉了一只鞋子。然后──我把椅子──把要石插入蚯蚓。蚯蚓立刻消失,我就从天上往下掉。然后──



「啊!」



穿过通道,看到眼前的光景,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里是废墟。古老时代的废墟,矗立在地下空间。



「这里是──」



这座废墟完全以木头与石头打造。屋顶全都是瓦片,柱子全都是木制,墙壁全都是石头堆砌的。在这样的废墟中央,孤立着格外巨大的城门。在崩塌的废墟中,只有这座城门保持原形。城门是很大的双开门,门内则有星空。



「──东京的后门?」



我立刻跑过去,一脚踩在水里,发出「啪」的声音。城门周围积了薄薄一层冰水。



「啊!」



我来到门前,发出惊讶的声音。城门内是闪闪发光的「常世」星空,在星空下方可以看到漆黑的山丘剪影,山丘顶刺着小小的某样东西。



是椅子。



椅子的脚深深插入成为黑色山丘的蚯蚓身体。



「草太!」



我跑过去。那座山丘看起来很远,也好像近在眼前。远近混合在一起。我跑过去,穿过门,就在我以为来到山麓的瞬间──



「什么?」



我仍旧在原本的黑暗废墟。我回头看刚刚穿过的城门,门内仍旧可以看到「常世」。就跟我在九州拔出大臣时、跟我第一次看到的门一样。



「进不去……」



但是我却能够看到,他在这么近的地方。我再度奔跑,但穿着鞋子的脚绊到地面,害我跌入水中。含有沙子的冰水进入我的嘴巴。我立刻站起来吐出水,扯下右脚的鞋子,然后用只穿着袜子的双脚奔跑。我穿过门。



「啊!」



还是不行。这里是原来的废墟。我回头看到草太在门内,在黑色的山丘顶端。



「……他在常世。」



我绝望地喃喃自语。可是……我明明看得到他在那里。



「草太!」



我大喊。



「草太,草太!」



没有回应。我的膝盖失去力量。



「草太──草太……」



我无法继续站立,膝盖落到水里。我想要呼唤的声音几乎只剩下气息。



「草太……」



「铃芽~」



这时我突然听到小孩的声音。我像被打到一样转向声音的方向,看到一对黄色的圆眼珠在黑暗中发光。翘起尾巴的剪影很有节奏地踩着水,朝我接近。这个剪影把身体贴到我跪着的大腿摩擦。我发出气息般的「咿」的悲鸣声。



「铃芽,我总算可以跟你独处了。」



「大臣!」



我站起来,像是要逃离白色的毛球。



「都是因为你──」我心中燃起怒火。「把草太还给我!」



「不可能。」



「为什么?」



猫以没有感情的眼睛和天真的声音说:



「他已经不是人类了。」



「你──!」



我弯下腰,双手抓住大臣。



「哇啊!」大臣发出高兴的声音。我怒吼:



「把草太恢复原状!」



「铃芽,好痛喔。」



他发出撒娇的声音。我把双手握得更紧。



「快点让他恢复原状!」



「好痛,铃芽~」



「你这家伙──!」



小猫柔软的身体既娇小又脆弱。只要再稍微施加力量,他全身的骨头一定都会折断。大臣的嘴巴发出「咪、咪」的细小叫声,听起来好像幼小的孩子发出痛苦的声音。



「铃芽,你不是喜欢大臣吗?」



「什么?」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能──」



「你喜欢我吧?」



「我讨厌你!」



我边喊边举起抓着他的双手。小猫再度发出叫声。把这个身体捏扁、折断骨头、丢到冰冷的水中──这样的想像扫过我的脑海,手中浮现具有真实感的触觉。残酷的兴奋与事后的懊悔窜流过我的背脊。在我用力握紧的手中,小小的心脏拼命地在跳动。



──不行。我放松力量,我办不到。举起的手臂已经变得沉重,无力地垂下来。我松开手指,把猫放下来。大臣掉在我的脚边,发出「啪」的水声。他用四足站立,抬头看我,像是在窥探我的脸色。



「……你走吧。」



我说。我的眼里产生不舒服的热度,我又在哭。



「再也不要跟我说话。」



「铃芽……」



大臣抖了一下身体。小猫的身体突然变瘦,原本丰盈圆润的身体像是气球泄气般,转眼间变得瘦骨嶙峋。他的眼睛凹陷在眼窝中,看起来就像寿命已尽的老猫般落魄。



「铃芽──」小猫用沙哑的声音说。



「不喜欢大臣……」



大臣说完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不知前往何方。背影随着小小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独自留在后门前方。



我该怎么办?──我心想。



我感到愤怒、不安、痛苦、悲伤与孤独。我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就连下一步该做的事,我也完全没有头绪。一分钟后、五分钟后,我该想什么、去哪里、做什么?我想不出任何方案。泪水仍旧从我的双眼兀自流出来。在泪水停止之前,我静静地站在原地。持续浸泡在冷水里的双脚已经失去知觉。



* * *



城门的大门板上,仔细看到处都沾有蚯蚓的残渣。门板表面有好几道宛如被碾碎的米粒般细长的痕迹,依旧微微散发着红黑色光芒。蚯蚓是从这里出来、又回到这里面的。



我心想,必须把门关起来才行。



我用双手推沉重的木制门板。一开始门板一动也不动,但不久之后就发出摩擦的声音,缓缓地开始移动。然而只要稍微放松力量,门板就会像碰到岩壁一样,完全无法推动。要移动门板,只能全力去推。我把双肘压在门板上,把头压低,卯足力气用整个身体持续推门。我满身大汗,踩在地面的脚底渗出鲜血。我一边推门,一边无意识地看着脚边透明的水被我的血液染成褐色。大概花了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总算关闭两边的门板。我的手脚都在发麻,身体彷佛被绞干般疲惫不堪。只要稍一分神,似乎就会倒进水中。



我深呼吸好几次,稳住双脚,握紧挂在脖子上的关门师钥匙。接着我闭上眼睛,想像这座废墟过去的情景。



──没过多久,手中的钥匙像是在呼吸般产生热度,我开始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低语声。然而有男有女的这些声音的记忆太过久远,就像吹过建筑之间的微弱风声。即便如此,从钥匙射出的光线仍旧在门板表面描绘出淡色摇曳的锁孔。这个锁孔的形状宛若圆形排列的三叶葵。我把关门师的钥匙插入锁孔里,心中再度发誓:我一定会去救你。



「谨此奉还。」



我边说边转动钥匙,手中感受到某样东西确实关闭的触感。



我凭着风的流动,走向与进来时的通道不同的方向。风的流动虽然微弱,但却很稳定,通往和缓的上坡。潮湿的地面很快就变成干燥的岩石。我所在的地下洞穴明显是由人类挖出来的人工洞窟。墙壁和天花板上,都有用某种工具打凿过的好几道直线痕迹;地面和墙上,到处可以看到墨水书写的看似文字的东西快要消失的痕迹。从天花板附近的细缝透入淡淡的光线,像月光般朦胧地照亮四周。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是早上还是中午。被冰水麻痹的双脚此刻有如燃烧般阵阵疼痛,千果送我的白袜子已经变成血迹干掉的红黑色。



走着走着,我发现周围的墙壁慢慢地出现变化。有凿痕的岩壁开始掺入以砖块固定的墙壁,接着出现水泥人工坡面。脚步声的声响也产生变化,生锈的铁栏杆出现,并且延续到水泥阶梯。



我爬上细窄的隧道中的阶梯。阶梯直线延伸好一阵子,有时会遇到宽敞的平台,但立刻又直线延伸。隧道天花板上贴附着纠缠在一起的细管。我有时会坐在平台的地方休息,茫然眺望天花板上像是乱七八糟花纹的细管,等到脚的疼痛减缓,又开始继续走路。我无法思考,我不想思考。我只是毫无杂念地继续爬阶梯。不久之后,冰冷的风中开始掺杂着某种异质的臭味。这是我常闻到、很熟悉的气味,可是我却迟迟想不起来是什么。当我总算想到这是汽车排气的味道,就看到上方出现小小的门。



我转动圆形的铁制把手,打开小小的铁门,眼前出现的是往来的汽车。我从墙壁探出上半身,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在昏暗的橘色灯光照射下,我看出这里是汽车用的隧道内。旁边的墙上装有绿色方向指示灯、以及写着SOS的紧急用电话。在大约两百公尺前方,隧道出口绽放白色光芒。我把手贴在墙上,快步走在应该是检查人员用的狭窄走道上。每当有汽车驶过,驾驶就会以惊讶的表情看我。看到在明明应该没人的隧道中行走的我,有人目瞪口呆,有人诧异地眯起眼睛,有人投以责难的视线,也有人立刻拿起手机拍照。当我接近出口的亮光,习惯黑暗的双眼就开始感到刺痛,但我毫不在乎,加快行走的速度。双脚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隧道出口连接工作人员用的灰色铁梯。我奔上铁梯,当脚底从铁板踏上草地时,朝阳射入我的眼中,让我眼中泛起泪水。我眺望眼前的景象,看到在铁栅栏前方,远处的地平线上矗立着无数四方形的高楼大厦,朝阳似乎刚从这些大楼的缝隙升起。



「这里是……」



我边凝视边喃喃自语。



底下是积了深绿色水的巨大壕沟。壕沟的堤防是城墙般巨大的石墙,上方有一片茂密的广大森林。有几座白墙黑瓦、低矮城堡状的建筑,分散地埋没在绿色森林里。在迎接朝阳的现代化建筑环绕当中,只有这里是彷佛被时间遗忘的古老森林。即使是没有来过东京的我,也知道这个地点。



「皇居──」



我终于理解先前自己是在什么场所的地底。



棕耳鹎的尖锐叫声划破清晨的空气。我抬起头,看到今天的天空也毫无意义地像傻瓜一样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