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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世(1 / 2)



还在燃烧的小镇



我在星空中坠落。抬起头,我可以看到刚刚穿过的门。在门内,可以看到小小的满月挂在电波塔上方。我眨了眨眼,门已经不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很大的满月。原来我是穿过月亮,从现世掉入常世──我在彷佛睁眼做梦般奇妙而清晰的意识中这么想。



在我的两旁,黑色的左大臣和白色的大臣身上的毛被风吹拂,也同样地在掉落。眼前是耀眼的银河,底下黑色的云层一直笼罩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地表被云完全盖住,看不见那里的情况。接着我的身体掉入云层中,上方的星星被云遮蔽,使我一时处于黑暗中。



不久之后,从下方的云层缝隙开始能够隐约看到地表。有某样东西在闪闪发光。一开始,那看起来像是在黑暗的大地上流动的好几条光之河川。红色的光像叶脉一般,在地表描绘复杂的花纹。



「──咦?」



叶脉缓缓地在移动。光线格外集中的大地上的一点,似乎正朝着这里隆起。整片大地宛若大蛇卷成漩涡状般缓缓回旋,地面的一部分朝着我抬起弯曲的脖子。



「……是蚯蚓!」



我张大眼睛喊。底下的整片大地,都是一只巨大的蚯蚓;无数发光的叶脉,是在它体内流动的熔岩。不同于现世宛若浊流的身体,常世的蚯蚓具有明确的实体,名符其实是一只巨大的蚯蚓。



「它打算从后门出去!」



我抬头看蚯蚓的头朝向的前方,不禁大声喊。蚯蚓正朝着月亮,缓缓地伸长它巨大的身躯。



这时我听到类似野兽嚎叫的声音。



是左大臣的叫声。黑猫朝着升起的蚯蚓,发出「嗷喔喔~」的叫声。下一个瞬间,左大臣全身产生细微的颤抖,然后突然像爆开一般,身体一口气膨胀。



「啊!」



我张大眼睛。左大臣变成大概有屋子那么大的野兽,黑色的毛在一瞬之间转变为雪白色。他的尾巴和胡须变得很长,就好像长了白色翅膀般,飘扬在黑色的天空。



在坠落中的我面前,升上来的蚯蚓的头和掉下去的左大臣发生激烈冲撞。左大臣朝着蚯蚓的身体伸长爪子,好像要把它的身体推回去般往地表坠落。四周产生旋风,我的身体就好像被丢进洗衣机般不断旋转。大臣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在胡乱绕圈圈的视野中,我拼命抓住闪过眼前的白色的毛。



「哇啊啊!」



我的身体被急速往下拉,不禁发出尖叫声。我在强风中设法张开眼睛,看到底下的左大臣巨大的身躯正在推回蚯蚓。我抓住的正是左大臣的胡须。坠落的速度增加,地表不断接近。蚯蚓长长的身体在地面上缠绕成巨大的漩涡状,看起来就像蠕动的山丘。山丘的中心有一件物体闪烁着蓝光。



「那是──」



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我拼命凝神注视。



「草太!」



那是一张椅子。在蚯蚓火焰般的红色身体当中,只有椅子的周围好像被涂漆固定般,形成黑色的山丘。在黑色的中心,椅子绽放着微微脉动的蓝光。那是我以前在后门中看到的、持续压制蚯蚓的草太孤独的身影。



这时地面传来巨大的声响。蚯蚓的头终于接触地面。左大臣踩着蚯蚓的头,连大地一起激烈摇晃。左大臣一摇头,抓着胡须的我也跟着被甩出去。胡须从我手中溜走了。



「啊!」



我被抛到空中,从头部落向地面。我再度发出尖叫。这时原本抓着我的肩膀的大臣忽然吸了一口气。随着「砰」的爆裂声,下一个瞬间,我就被柔软的毛包裹。紧接着,剧烈的冲击将我的身体往上推,坠落停止了。



「……大臣?」



我抬起身体,看到自己坐在有如熊般巨大的白色动物肚子上。我发觉到是大臣的身体膨胀得如此巨大,保护我避免受到坠落的冲击。大臣紧闭眼睛的大脸因为疼痛而不停颤抖,他似乎达到极限,膨胀的身体「咻咻咻」地开始收缩。我从猫的身上跳下来,膝盖跪到地面。那里是一片烂泥,四周散落着铁皮和木材等。大臣面朝上倒在瓦砾之间,恢复原本的小猫大小。



「你为了保护我──」



大臣张开眼睛。



「铃芽,不要紧吗?」



他说完以平常的俐落动作起身。我松了一口气,重新环顾四周并站起来。



「这里是什么……?」



包围着我的是燃烧的小镇。有的屋子横倒在地上,有的屋子完全崩塌,有的屋子则变得倾斜,屋瓦也掉落下来。红绿灯从歪斜的电线杆垂下来。汽车和卡车倒在一起,像是四处群生的植物。稍远的地方,有好几艘渔船被打到岸上,成为黑色的剪影。脚下是含有大量海水和油的黑色烂泥。



这一切都在燃烧,彷佛「那个」在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发生一般。周遭完全没有人影。这里只有隔绝掉人类的那天夜晚的风景。



「这就是常世……?」



我想到草太的爷爷曾说,常世会随着观看的人而改变样貌。原来如此──我得到奇妙的理解。这里还在燃烧,十二年以来都一样。那天晚上的小镇一直存在于我的脚下,在很深的地底,永远像那天一样在燃烧。



「啊!」



视野的角落出现蓝色的光。



「是草太!」



我跑向那个方向。大臣跳到我的肩上。在燃烧的屋顶之间,我看到那座黑色山丘,以及山丘顶端的光芒,那里并不是很远。我踢起烂泥,奔跑在燃烧的火焰之间。背后的地面发出震动的声响,左大臣也在咆哮。我回头看到蚯蚓想要再度升上月亮,而左大臣则努力要把它的头拉回来。左大臣在阻止蚯蚓──我把视线移回山丘,加快奔跑的速度。



这时突然有一根燃烧的柱子倒向我的面前。



我不禁往后跌坐在地面。飘起来的火花扫过我的脸,有一瞬间我被某人家里的气味包围。迟来的热浪逼得我连忙后退,柱子、餐具柜、餐桌在我面前燃烧。在我陷入烂泥的手旁边,掉落着长颈鹿的布偶。火焰发出「轰轰」的声音,在我眼前暴动。



「呼,呼,呼……」



肺部无法控制地在喘息。我发觉到吸入的空气掺有奇特的气味,像腐烂般甜腻、焦臭,并混入海水的腥味。这是之前闻过好几次的蚯蚓气味。这股甜甜的气味,原来就是那天晚上的气味。



眼前的火焰突然变得模糊。我又开始想哭了,泪水累积在眼睛表面。我为什么这么脆弱?我以愤怒作为杠杆站起来。我绕过火焰,继续奔跑。我跑过发出劈哩啪啦的爆裂声燃烧的轿车旁边,跑过客厅窗帘随风飘扬的某家院子,跑过屋顶放了渔船的楼房旁边。燃烧的小镇上方的夜空,有许多状似水母的奇妙白色物体在飞舞。那些是毛巾、手帕、衬衫及内衣的碎片。无数的布片就好像只存在于这个地方的稀有空中生物,在黑暗的天空中散发朦胧的光芒飞舞。



不久之后,周围的屋子逐渐减少,瓦砾减少,火焰也减少了。汽车减少,相对地更常看到船只。我已经离开了小镇中心地带,来到郊外。左大臣和蚯蚓的头已经成为遥远的风景,取而代之的是已经逼近眼前的黑色山丘。因为太接近山丘,顶端的蓝色光芒被斜坡遮住而看不到了。



原本踩下去会发出「咕、咕」声的脚底烂泥,此时已经结冻成霜状;接着踩在霜上的「唰、唰」声逐渐变成踩在薄冰上的「啪哩、啪哩」声。温度在下降。身上湿湿的汗水变得冰冷而干燥,吐出的气息就像在冬天一样变成白色。



我跑上山丘的斜坡。灰烬飘落在结冻成黑色的蚯蚓身上。不久之后,斜坡前方开始出现蓝色的光。



「草太!」



椅背被来自下方的蓝光照射,形成剪影。三只脚深深插入黑色的蚯蚓体内,绽放着脉动蓝光的正是那个部位。看起来好像有某种类似冰冷气体的东西,从椅子流入蚯蚓的体内。我跑向椅子抱住它,用双手抓住刻了两只眼睛的熟悉椅背。



「草太!草太!草太!」



没有回应。这只是一张普通的木椅。不过这是为我制作的椅子,而且草太确实在这张椅子的某个深处。



我用双手抓住椅子座面用力拉,想要把它拉出蚯蚓的身体。椅子像冰块般冰冷,牢牢地插入蚯蚓的身体。我咬紧牙关,挤出更大的力气。随着「叩」的声音,只有一只脚被抬起几公分。耀眼的蓝光从椅子与蚯蚓之间的缝隙流泄出来,照亮我的脸颊的这道光芒,也像针刺般冰冷。



「铃芽。」坐在我左肩上的大臣眯着眼睛看着那道光,对我说:



「如果把要石拔出来,蚯蚓会跑到外面。」



「那就让我来当要石吧!」



我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



「所以拜托,醒醒吧,草太──」



我边喊边用全身的力量拔出椅子。冷气从椅子传递到我的手上,成为霜沿着我的肌肤上升。我的双臂被白色的霜覆盖。



这时大臣突然从我的手臂上跑下去。



「咦?」



大臣张大嘴巴,咬住椅子的脚。



「你……」



大臣在帮我。他咬住的椅脚稍微抬起来。从缝隙倾泄出冰冷的蓝光,大臣的身体也被霜覆盖。我吐气、吸气,然后再度增加力道。椅子又抬起一点点。蓝光变得更刺眼,我们承受的冷空气也更强劲。从远处仍旧传来左大臣的咆哮声。暴动的蚯蚓冲撞地面的声音,从刚刚就持续摇晃着地面。我边拉椅子边拼命喊:



「草太,我都已经来到这种地方了!」



霜越过我的肩膀,爬升到我的脸上。就连睫毛也结了细细的冰。



「回答我,草太,草太,草太──!」



我的身体从刚刚就失去知觉。睫毛结冻,眼睑也无法打开,但是我仍旧不放松力量。只有想要拔出草太的心情,才能让我的体内保持热度。「叩!」椅子再度被拔出一点点。冷空气的光芒使我冻得更厉害。即便如此,我仍旧──



请问一下。



这时我听见草太的声音。从哪里?不是椅子发出来的。不是从耳朵听见的声音。



这附近有没有废墟?



这个声音──是从我的身体内侧传来的。



ㄈㄟˋ ㄒㄩ?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结冻的眼睑内侧,映着诧异地看着这里的我的脸孔。我骑在脚踏车上,后方是清晨蓝色的海。这是──四天之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草太的记忆。



你不怕死吗?



草太说完,抬起头看着我。这是我们踏上旅途的第二天,在废弃的学校关闭后门的时候。



不怕!



我在椅子的上方推着铝门,脸上沾满泥巴大喊。



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厉害?



结束关门之后,我露出得意的表情。



嗯,没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穿着浴衣的背影,在民宿房间里对千果这么说。



草太,你也一起来吧!



我硬是坐在草太上面,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草太,你还真受欢迎。



这时的我丝毫无法隐藏嫉妒与闹别扭的表情。



草太,等等!



边说边跳下桥的我,为了不想被独自留下来而拼命。



唉──这一来──



草太悲伤地低语。我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低头看着他。



终于要结束了──在这种地方──



在东京上空的蚯蚓身上,逐渐成为要石的草太这么说。视野逐渐被冰覆盖。



可是我──能够见到你──



我的脸在哭泣,像傻瓜一样止不住地掉眼泪。



明明见到了你……!



在我哭泣的脸之后,草太的视野就变得黑暗。



「草太!」



我忍不住喊。不过这个声音当然没有传递给草太。我听见的是过去的──即将成为要石的时候──草太内心的话。在黑暗笼罩中,草太在即将失去的意识里拼命呐喊。他用已经无法传递到现世的声音在喊。



我不想消失。



我想要继续活下去。



我想要活着。



我害怕死亡。



我想活着。



我想活着。



我想活着。



继续活着──



「我也一样!」



我朝着抓在手中的椅子喊。



「我也想要继续活着!我想要听到声音。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害怕死亡──草太!」



所以拜托,醒醒吧。我移动冰冻的身体,眼睑虽然被冰封住,但还是把脸凑近椅背。我怜惜地回溯在眼睑内侧瞥见的草太的记忆。原来你一直在看我,看着我的身影,听着我的声音。积在眼睑内侧的泪水像燃烧般灼热。草太──我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低声呼唤。



我很害怕没有你的世界。



所以醒醒吧,张开眼睛。



我强烈地祈祷,把嘴唇贴在冰冷的椅子上。



◆ ◆ ◆



当时草太所在的地方,是在比常世更深处的地狱边境的岸边。



他以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全身覆盖着厚厚的冰。这里已经没有声音、颜色与温度。他被完全的静寂笼罩着,只剩下不知为何感觉甜蜜的麻木无感。



……



在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突然产生了某样东西。那是热度。那里是眼睑内侧。那是泪水的热度。



……



那是声音。这回轮到耳朵开始产生热度。来自远处的某个人的声音,为他的耳朵赋予意义。



……



那是嘴唇。某人隐约的体温,正在替他的嘴唇恢复色彩。就好像有人将他与世界之间被切断的线,一根根重新连接起来。



他缓缓张开眼睛。



眼前矗立着一扇老旧的门。



啊──从嘴唇吐出的气息也是热的。



门喀嚓一声打开了。他因为刺眼的光线而眯起眼睛。那里有一个人,正在朝自己伸出手,正在进入他的世界。他也试着伸出手。冰层裂开,双方的指尖接触,握住彼此的手。热度流入他的体内。那只纤细的手强有力地拉引他。热泪从他的眼睑涌出。冰块融化了,粉碎了。



他的身体终于离开椅子。他穿过那扇门。



◆ ◆ ◆



蓝色的光芒爆发,椅子拔出来了。



我拿着椅子被往后弹开,滚落山丘的斜面。在滚动的视野中,我也瞥见咬着椅脚的大臣身影。我束手无策地滚落,感觉到使身体冰冻的冷空气消散了。接着我的背部受到强烈冲击,意识顿时变得朦胧。



然而意识只消失一瞬间。



我感受到身体停住了,立刻张开眼睛。



他在我眼前。



草太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这是人类模样的草太。低垂的长睫毛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投射淡淡的影子。在左眼下方最完美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痣。白色光滑的肌肤带有温暖的血色。他缓缓地在呼吸。我以眺望日出的心情,感受到我们的体温逐渐恢复。他微微张开眼睛看我。



「……铃芽?」



「草太──」



草太缓缓地抬起上半身。我也起身。



「我……」



他以大梦初醒的表情看着我。我对他微笑。



这时我发觉到躺在草太身后的一团白色的毛。



「大臣?」



我连忙跑过去。白色的小猫无力地倒在泥巴中。我用双手捞起他小小的身体,这副身体仍旧像冰块一般冰冷。



「怎么了?你不要紧吗?」



大臣微微颤抖,眼睛打开一条缝。「铃芽。」他发出沙哑的声音。



「大臣──没办法当铃芽的小孩。」



「什么?」



你要不要当我们家的小孩?──我忽然想起自己无意间说的话。大臣当时回答「嗯」。大臣的眼睛在张开一次之后,又逐渐阖上。原本很轻的小猫身体变得像石头般沉重,并且更加冰冷。



「……大臣?」



「铃芽,用你的手来恢复原状吧。」



「啊!」



在我手中的是石像。那是我在九州拔出来的、形状像短拐杖的石像。大臣恢复为冰冷的要石。我忽然热泪盈框,努力压抑呜咽声。这明明是我在这趟旅途中一直期待的事──但是我却在哭。



这时我听到周围回荡着痛苦的野兽咆哮声。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我抬起头,看到左大臣被蚯蚓缠绕、举到空中的身影。



「那是──第二个要石?」



草太大声询问,惊讶地看着我。



「是你带来的?」



这回从背后传来大地震动的声音。我回头,看到原本的黑色山丘缓缓地开始移动。



「蚯蚓的尾巴得到自由──它的全身都会从后门出去!」



草太大喊。这时我才想到,对了,蚯蚓现在已经没有被插入要石了。我不禁把双手中的石像紧紧抱在胸前。



上空再度传来左大臣的咆哮声。他张大嘴巴,咬住绽放红黑色光芒的蚯蚓身体。蚯蚓的身体在上空喷发出不知是血还是熔岩的东西。蚯蚓激烈地挣扎,地面上的黑色山丘也像波浪般开始解开。脚底剧烈摇晃,让我几乎无法站立。



「啊啊啊!」



我忍不住发出尖叫。蚯蚓黑色的尾巴转眼间就恢复为红色,扫过地表上的瓦砾。车子、屋子、电线杆宛若树叶般飘到空中,接着散落到我们头上。我反射性地抱住头,蹲在泥土中。



「──嗯?」



有一双大手把我的身体抬起来。是草太。他用双臂抱着我奔跑。巨大的瓦砾落在奔跑的他身后、两旁和眼前。他在掉落下来的物体之间奔跑。泥土和瓦砾碎片目不暇给地划过我们面前。我有一瞬间为他的英姿而陶醉。草太原本的姿态、这副身体的确实性与力量,使我产生晕眩般的感动。然而此时有一块水泥块掉落在我们眼前,使草太失去平衡,差点要跌倒。我自己跳下他的手臂,落地时一手贴在泥地上,然后起身开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