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优柔的天空(2 / 2)
优空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句话。
「如果真是如此,我觉得朔同学会清楚明白地说出『我有其他喜欢的女孩子』。以朔同学的性格来想,这种时候应该不会特地选择『我心里有其他的女孩子』这种暧昧不明的表达方式。」
夕湖有所惊觉,睁大了眼睛。
「的确没错。咦?可是,这样的话……」
「嗯,我现在……」
优空再度往我这里看过来。
「就是在问朔同学这件事。」
我低著头站在两人面前,握紧了拳头。
「……抱歉,就只有这件事……」
我打算将此事作为终生怀抱的秘密。
因为,实在太不像样。
因为,实在过于任性。
因为,实在过于傲慢。
因为,实在太不优美。
因为,实在太没有千岁朔的风格。
另外,也因为实在太对不起夕湖。
「我不能说。」
对不起,夕湖。
对不起,优空。
对不起,大家。
──就在这时,「喀啷」一声忽然在心底响起。
健太说了:
『你就去和他们相互理解啊!』
七濑说了:
『千岁你也别朝著错误的方向固执己见(装模作样)了。』
阳说了:
『在产生男女感情之前,不都是重要的伙伴吗?』
──啊啊,是这样啊。
我将手伸进口袋,寻找家里的钥匙。
系著钥匙的,是与夕湖一起买的皮革钥匙圈。
啪、啪、啪。
像在拼凑拼图似的,大家的面孔一一浮现在脑里。
重要的朋友,已经告诉了我重要的事。
海人为了喜欢的女生,在大家面前激动地发飙。
就连那老是一脸从容的和希,也对于自己的逊色之处有著内心纠葛。
天真烂漫的夕湖,也面对自己的软弱而作出了断。
『──所以,来谈谈吧。』
优空到底知道了多少啊?
我看著两人的脸,短暂地闭上眼睛。
「……一年前的、那一天。」
我胆战心惊地,开始述说。
「一开始夕湖在屋顶上向我告白时,最先浮现在我脑里的是『又来了』和『饶了我吧』这两句话。」
夕湖的身体震了一下。
「抱歉,我在念高中之前也曾被本来视为朋友的女生告白,拒绝之后,结果与本来相处得很好的朋友们疏远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多到烦人的地步。对于这种事,我感到很厌腻。」
而且我一年级时,都以远比现在慎重的态度评估与他人之间的距离。
我想我当时面对伙伴们,也没有完全敞开心灵。
「但与此同时,我也真心地喜爱、珍惜与夕湖、和希、海人,以及当时交情才变好没多久的优空一同共度的时光。虽然不是恋爱感情,但我肯定怀有今后也想要与夕湖一起相处的心情。」
如果是毫不重视的对象,我可以只讲一句「对不起」后就到此结束。
就是因为无法这么做,我在那个时候才会迷惘。
「所以,当夕湖说我不用回答时,我就顺著你,依赖了这句话。当然,被夕湖这样的女孩子喜欢,感觉其实也不坏;而且若是接受她的提议,大家之间的关系还能再持续一阵子。」
我紧咬嘴唇,继续说道:
「如果真的要为夕湖著想,就不应该让你抱持著期待,斩钉截铁地拒绝掉才对。我虽然想著总有一天必须为这段暧昧的关系作个了结,但与大家一同度过的时光经过得愈久,便愈是感到舒适,结果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所以──」我以自嘲的口气笑道:「夕湖你要说你自己骯脏、卑鄙的话,那我也一样。」
就在我不断重复著这样的行为时,夕湖她先踏出了一步。
「这件事说起来,真的是既不像样又难看,还很无趣。」
我抬起头,再度看向两人的脸。
「你们愿意听吗?」
夕湖和优空不发一语,点了点头。
我在难为情得就要发起抖来的膝盖上贯注力道后──
「──我的心里有夕湖在。」
说出至今为止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话。
「咦……?」
夕湖讶异地睁大眼睛。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当我在那个屋顶上被告白时,夕湖对于我而言,仅止于交情很好的朋友。
但是,从那之后过了约一年。
不,从入学以来一直就是这样了。
夕湖总是陪在我身边。
我其实想著『她马上就会厌倦了吧』。
想著『不用多久,她就会离开了吧』。
然而别说是厌倦了,别说是离开了,时间经过得愈久,夕湖就愈信任我、依靠我,还说我就像个英雄。
……老实说,这或许对我造成了一点压力。」
「朔,我……」
我苦笑著,举手制止想要站起来的夕湖。
「我不明白夕湖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感觉比起真正的我,夕湖眼中的我被美化了不少。
我心想,她是否把自己的幻想加诸在我身上了?
我在教室被告白时,这样的想法变得更为强烈。
自己都已经忘记的话语,居然是夕湖喜欢上我的契机。
我心想著『这单纯只是一见钟情吧』。
……然而,反过来说。
因为有夕湖在身边看著我。
因为她期待著我,因为她对我说『你做得到』。
我才会想要当一个固执己见、爱装模作样,且不让她失望的人。
这是千真万确的。
夕湖总是像这样,带我见识(告诉我)我所不知道的景色(感情)。」
我打从心底,将分开之后才察觉到的思念,传达出去。
「不知何时之间,夕湖在我的心中成了非常重要的存在。」
在这句真心话招来误解之前……
「但是!」
我难堪地拉高了嗓门。
因为不这么做,我可能会逃走。
可能会以平时的轻浮言语敷衍过去。
我将颤抖的嘴唇内侧咬到出血后……
「……纵使如此,我的心里,还是有、其他的女孩子。」
将差劲透顶的一句话,吐露出来。
视野变得歪斜,平衡感出现问题,膝盖疲软得几乎要跪倒下去。
哈哈,有够逊的。
和女孩子讲话,居然是这么地──可怕。
「欸,朔,你的意思是……」
夕湖刺探地问道:
「如果我没有很离谱地、误会的话……」
我认为接下来的话不能交给她说。
我以握紧的拳头用力捶了一下大腿。
夕湖已经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她勇于面对自己不愿意去审视的那一面,将不想被知道的事告诉我们。
所以,我也要──
「我把夕湖视为一个女孩,非常地重视你。
可是,我同样重视的女孩──
不只有夕湖而已……」
──尽其所能地、诚挚地,暴露出不诚挚的内心。
「每个女孩,都给了我许多无可取代的事物。」
想要一起相处、如同家人般的存在、与自己同类型的人、可以并肩奔驰的搭挡、憧憬的象徵。
『你太习惯承受他人的爱,所以不知道怎么爱人吧?』
明日姊说得不错。
我学的尽是闪躲。
无论何时,他人主动释出的爱都是有保存期限的。
期限到了,就会将那份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就像是收件人不在时,可以轻易变更寄送处的试用品。
我曾经达观地这么想。
就算我拒绝了,也会立刻送到下一个人手上。
可是,现在,头一次。
──思索起爱的时候。
五颜六色的上锁信箱并列于眼前。
只能从中选择一个信箱,将信放进去。
只要决定了投递处,就再也无法取消。
当我发觉时,眼角已渗出泪水。
嘴唇在颤抖。
「滋嘶」一声,我短促地吸著鼻水。
所以我、我──
「我不晓得该将哪一份感情,命名为爱情。」
只能从中择一,让我害怕得无以复加。
静悄悄的一片沉默。
我暴露出来了。
将如此丢人的内心暴露出来了。
在重视的人们面前,
将绝对不想被人知道的、优柔寡断的难堪一面暴露出来了。
看似感到困惑的夕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要是你直接说出来,
要是你告诉我,
不管要我等多久,我都可以等到你找出答案。」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我激动起来,不禁拉高了嗓门。
夕湖害怕地抖了一下。
但是,溃堤而出的感情已经无法停息。
「我到底该怎么说才好?难不成要说『我喜欢夕湖,但另有其他在意的女孩子,所以你就等到我决定好为止吧』?面对那样真情表达心意的对象?跟她说我还在挑,叫她排队等候吗?」
我咬牙切齿,维护著若有似无的形象。
「就算心底的真心话再怎么差劲透顶,我也不想成为让重视的人承担这种想法的男人。」
因为这样,就不是夕湖喜欢的千岁朔(英雄)了。
「可是,至少,你可以保留回答……」
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不就是这般拖延之后走进的死胡同吗?」
「唔……」
我要讲的话就到此结束。
现在的我无法回应夕湖的感情。
虽说如此,这段扭曲的关系也难以再维持下去了。
所以这片黄昏,就是我们的终点站。
我们两人就这样低著头时……
「──这样不就好了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优空站了起来。
「「咦……?」」
夕湖与我的声音偶然地重叠在一起。
优空以小指顺了顺贴在脸上的头发后,将话接了下去:
「夕湖就继续喜欢著朔同学,
朔同学就继续去寻找你认为是爱情的感情,
这样,不就好了吗?」
「所以说,这么不诚挚的……」
「──朔同学。」
优空打断我的话,一针见血地表示:
「你是不是误以为只有你是选择的一方?」
「什……」
这是、什么……
「就如同你拥有选择的权利,夕湖、悠月、小阳,以及我,当然都拥有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
喀啷,优空向我走近一步……
「朔同学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
但你没有资格以你的价值观来判断我们的爱情是否诚挚。」
就像刚认识她的时候一样,她严厉地向我直言。
「无论对方再怎么拖延回覆,就算对方一直摆出嗳昧的态度,只要还存有一丝可能,就继续紧追不放,我认为这样的爱情很诚挚。」
优空稍微让口气放软,淡然地继续讲道:
「诚恳地请对方等待自己整理好心情,我认为这也是诚挚。」
选择爱情的权利……
在我反覆思索著这句话时──
「所以说,朔同学以及夕湖,
都不需要为他人的爱情负责。」
优空以带著劝诫的口气表示:
「『在这种状况下向我道歉的意义,你最好多思考一下喔?』你还记得我说过这句话吗?」
「……当然记得。」
这句话一直像根针一样,刺在我心里拔不出来。
「那我现在可以问你这件事吗?为什么你和西野学姊出去,要向我道歉呢?」
「就说了,你一没来我家,我就去找别的女生……」
她「哦~」一声,回以意味深长的表情。
「意思就是说,你觉得我听到这件事后,会不高兴对吧?」
「咦……?」
「也就是说,原来你下意识地想著我会为你吃醋啊。」
「什──」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傲慢呢?」
优空以责备的口气说道。
我当时自然没有这样的想法。
……理应没有。
无关乎对方是男是女,一直支持著我的优空一没来我家,我就像等待已久似地马上与其他人跑出去玩──我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道歉。
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对方是和希,是健太呢?
想必我不会特地向优空道歉吧。
像这样化成言语后,我才发觉──
原来我在那个状况下道歉,会变成那种意思啊。
不,说不定我是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以那样的意义向优空道歉的。
也难怪她会斥责我傲慢。
优空稍微放松表情后,开口说道:
「不过那时你之所以会道歉,应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在装生气开你玩笑吧。」
「先不提这个……」她继续说:
「就算有女生因为朔同学的行动吃醋、伤心、痛苦,那又如何?你有什么必须连这种事都要在意的理由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逼问,却隐然带著殷切。
「之前我也说过了,如果对方是自己的恋人就另当别论,但既然没有交往的话,喜欢人的女生本来就该对自己的感情负责,至少被喜欢的人没必要因此感到歉疚。」
「优空……」
优空闭上眼睛。
「──因为任何人,都有不选择那份爱情的自由。」
静静地如此说道。
「……如果不想受伤,如果只能付出到这点程度,那大可选择和别人谈恋爱。」
我不经意地回想起学习营的最后一天。
明明没和七濑谈恋爱,我却在烤肉途中产生了难堪的嫉妒情绪。
那么,关于此事。
是没有顾虑到我的心情,与和希一同度过悠闲时光的七濑不好吗?
是在我面前开心地谈著和希的七濑不好吗?
七濑必须为我的嫉妒负起责任吗?
──绝非如此。
「我换个说法吧。」优空继续讲道:
「在夕湖因为被甩而伤心的状况下,到你家去的我、悠月、小阳,都是不诚挚的吗?」
「不是那样!大家只是想要让我打起精神……」
优空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转换了话锋所指。
「那么,夕湖你在我去你家之前,都没有与任何人见过面吗?」
夕湖低著脸,摇了摇头。
「……自从那一天以来,海人都一直来我家安慰我。」
优空再度看向我。
「欸,朔同学。向男生告白被甩了之后,立刻接受其他男生安慰的夕湖,可以说是不诚挚的吗?」
「怎么、可能呢?在自己软弱时,依靠朋友是天经地义的。」
我听到有海人陪在夕湖身旁时,反而还打从心底放下心来。
「再说,拒绝她的告白的人是我。
之后无论夕湖和谁做什么事,我都没有责难她的理──
咦……?」
不经意地,我对于自己说的话产生了既视感。
优空看了我的反应后微微歪头,「呵呵」两声,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而我对于朔同学,也是抱持著一模一样的想法喔。」
会觉得有听过,是理所当然的。
『朔同学你是在包含我在内的大家面前,很乾脆地甩了夕湖哦。既然如此,无论你和谁做什么事,你有感到歉疚的必要吗?』
优空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说这件事。
我心想,为什么?
为什么在想著自己时──
「你自己一个人去受重伤,好好品尝痛苦的滋味吧。拒绝告白后还与其他女生相处,根本不可原谅」、「到头来你还是依赖著优空以及其他人的温柔,真卑鄙」,明明总是想这样辱骂自己。
为什么一置换成夕湖后──
「希望有人能陪在夕湖身边,听她说话。如果可以,希望有人能安慰她」、「我一点都不重要,拜托、拜托让她能尽快止住泪水」。
……我就会……如此祈愿呢?
单纯是告白方与被告白方的不同吗?
可是,如果告白的人是我,而拒绝的人是夕湖。
我肯定还是会责备自己,希望夕湖不要受到伤害。
优空像是看准了时机,将话接了下去:
「所以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
朔同学你是由于说出真话会显得对夕湖不诚挚,才选择那种答覆对吧?」
「一言以蔽之,应该就是这样……」
「在我看来,你这样的态度,依旧是连同他人的爱情都想要一并负责。
如果你的心里也有夕湖存在,那你其实不想现在就说出答案,对吧?
应该是想要再有多一点时间思考,想要面对自己的感情对吧。
既然如此,这样不就好了吗?」
「可是……」
「这样的态度是否诚挚,由喜欢上你的夕湖来决定就好了。」
喀啷、叩隆,优空走了过来。
她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胸口。
「我,还有夕湖肯定都是。我们都不希望自己害得你一个人去逞强、去忍耐、去放弃某些事物。」
她握紧我的T恤……
「『我们来当彷如家人,互相弥补彼此缺陷的朋友吧』。说出这种话的,可是朔同学你喔?
家人不对自己诉说事情时的焦躁感,家人不仰赖自己的寂寥感。
提醒了我这些的,不正是你吗?」
她瞳孔浮现哀伤的色彩,抬起头看我。
「如果你真的重视我们,就让我们一起背负你的担子。」
优空轻轻执起我的手,举在胸前。
「夕湖也是。」
她向夕湖伸出另一只手,将夕湖的手放在我们手上。
从下到上的顺序是优空、我、夕湖。
三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优空阖眼后说道:
「没有必要为了其他人,让自己的爱情告终。不要在意周遭的女生,如果喜欢对方,就大声喊出来。这并非软弱,而是坚强。」
「可是,小内……」
「向喜欢的人传达爱意非常需要勇气。如果对方是重要的朋友(人),更是如此。在被拒绝的那一瞬间,就无法再继续维持至今为止的关系。若将心意藏在心里,至少能仅仅待在对方身边。」
夕湖叠在我手上的手抖了一下。
优空缓缓睁眼,继续说道:
「──不将心意传达给对方,也是我们的选择。
所以,夕湖你没有任何理由要为此负责。」
她隐然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看著你们两个人。
朔同学为了别人,立刻就会想要牺牲自己。
夕湖总是在想著比起自己更为重视的人。」
从下方托著我手掌的手,传来阵阵暖意。
「像你们这样的两个人,不可以为了彼此著想擦身错过。」
「优空……」
「小内……」
「我们长大的环境不同,价值观与性格截然相异。
而我们知道彼此的不同,依然选择互相依偎。
所以在彼此互添麻烦的同时,大家各自自由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不就好了吗?」
这……
「这可是你(朔同学)告诉我的哦?」
优空脸上浮现有些淘气的表情。
「所以……」她说:
「以后,说不定又会受伤,说不定会伤到对方。
但就算如此,彼此仍然希望聚在一起的话──」
优空将另一只手放到最上面,以双手轻轻握住我们的手。
她像是在保护著即将断开的绳结,将绳结重新牢牢系住。
「──就把彼此的手,系在一起吧。」
宛如包覆住一切的优柔天空,她说出了这句话。
「直到未来能为了自己,面对爱情的那一天。」
(插图015)
啊啊,这样啊。
优空就在离得这么近的地方,守望著我们。
鼻腔深处感到一阵刺痛,我几乎要不假思索地回握交叠的手。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温暖。
是我可以依赖的吗?
是我可以追求的吗?
我会不会又看漏了什么?
我应该没有误会吧?
就在这时……
「──等一下!!!!!!!!」
彷佛不让事情就此告终,夕湖叫道。
她解开系在一起的手,抓著优空的肩膀晃动。
「欸,那小内你呢!?
小内你的心情又位于何方!?」
「咦……?」
──滴答。
一滴眼泪,从优空的脸颊流了下来。
*
为什么会落泪呢?
我•内田优空,轻轻碰触自己的脸颊。
指尖沾得湿凉,放在眼前便反射出闪闪发光的落日余晖。
平时有些怕羞而没涂上的指甲油。
为了配合浴衣,我选了堇紫色的指甲油。
我担心做这种不习惯的事情会失败,似乎从好几天前就开始练习了吧。
幸好涂得很好。
「呃,咦,哈哈……」
嘴唇不由自主陪笑。
你以前虽然斥责过这会变成习惯,但在这种时候,或许派上了一点用场吧。
真奇怪,我明明发誓过直到最后都不哭泣的。
两人担心地看著我。
……啊~啊,朔同学是穿便服呢。
我想著这种不符合场面的事。
我与朔同学会合的时间比与夕湖约定的早了三十分钟。
当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将这个时间告诉他了。
我去烟火大会时没穿浴衣,那时朔同学看起来很遗憾。
──穿浴衣去祭典吧。
当我和朔同学这么约定时,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所以我心想,就占一点点的、时间。
「唔,啊啊……」
我还没听到两人的回答。
我想著得快点止住泪水。
但眼泪一流下来后,就接连不断满溢而出。
「小内!」
夕湖扑到我身上,紧紧抱住我。
这股气味、这份温暖。
总觉得好久没感受到了。
「慢慢来就好了。
不过,我希望你能好好说出来。
这次一定要说出来!」
夕湖拍了拍我的背,就如同直到刚才我对她做的。
「我们还没听到你的心情喔。」
这样啊,原来夕湖发觉了。
发觉到我一直在打马虎眼,一直在逃避。
发觉到我只说著他们两人的事。
在这种地方上,夕湖果然还是夕湖呢。
「……唔,那一天,在那个屋顶上。」
像是被挚友的温暖引导般,我缓缓开口道:
「我也撒了谎。」
夕湖的身体震了一下,感到动摇的气息传了过来。
即使如此,她的手依然拍著我的背,没有停下来。
「在我开始以『夕湖』称呼你的前一天,
在你邀我吃饭的那天晚上。
朔同学拯救了束手无策的我。
他以非常粗鲁的方式,打坏了从小时候就一直把我关在里面的玻璃墙。」
夕湖加强了抱住我的力道。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
这个人为我一直低著头的人生,为我本来呈现黑白色的母亲回忆找回了色彩,我决定将他视为与家人并列的、我的第一。
在未来有一天必须作出抉择时,我会优先考量朔同学的事。」
扑簌滴落的泪水滑到了嘴唇上,好咸。
「可是在屋顶上,夕湖你问了我『有喜欢的人吗!?』吧?
……其实在当时,我并不晓得。
首次萌芽于心里的这股思念是初恋?还是对于朋友的感谢之情?
因为我不曾恋爱过。
因为我不曾交过重视的朋友。
所以,我──
拿了朔同学与你当藉口。」
我「咕、噫咕」地打著嗝。
「我当时心想著,与朔同学相配的,一定是像夕湖这样的人。
轮不到我这种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女生。
就算我直接表明感情,也只会让朔同学困扰罢了。
至少不要兴起多余的风浪。
守望著你们两人结为佳侣。
这就是最幸福的结局了。
我只要退一步,在必要时支持他就足够了。
只要能普通地待在他身边,就很幸福了──」
坦白说,当时我感到春风得意。
握住了本来最讨厌的男孩向自己伸出的援手。
那只手非常强壮、温柔且温暖。
感觉像是带著我,到我从未见过的地方。
我顺势在朔同学家过夜的那个夜晚。
他说,那是他的第一次。
明明那么受异性欢迎。
明明总是嘻皮笑脸地讲著些轻薄的话。
──我成了他第一次的女孩。
回想起来,我将眼镜换成隐形眼镜的时候。
我应该是在心里的某处,一直意识著朔同学的目光。
你喜欢哪一种?
你觉得如何?
你会对我说什么?
你──朔同学──
让我产生最恶劣的第一印象的男孩,居然会愈来愈吸引我。
我彷佛成为传统少女漫画的女主角,感觉有些害臊。
所以,那一天。
听到夕湖说她喜欢朔同学时的感受,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哗啦,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
之前的一周,像是一场谎言。
我一下子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淅沥淅沥,情绪如潮水般退去。
──好丢脸。
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我在会错意什么啊。
即使自己一个人一头热,我依然只是他的一位同班同学。
温柔的他,一定只是对每个人都温柔对待罢了。
我居然得意忘形,以为只有自己是特别的。
这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
从很久以前开始,朔同学的身边就有夕湖在了。
那里没有我的位子。
他只是一时兴起,让我在短暂的时间里坐在那个位子上。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
因为在过去,我主动远离这类感情。
而且,夕湖她──
这位从入学典礼那时,就一直来找只会陪笑的我说话的女孩。
制造了我与朔同学打成一片的契机的她。
在更早之前就找到了真正的他,与他度过了相同的时光。
事到如今,没有我介入其中的余地。
所以为了夕湖。
我就这样,当一名朋友就好。
所以为了朔同学。
不要再给他添任何麻烦了。
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我将自己的软弱,推到你们两人身上了……」
我将下巴放在夕湖的肩膀上,那部分的衣料逐渐被泪水浸湿。
「我也很骯脏、卑鄙。」
就在我感觉失去力气,整个人要靠到夕湖身上时……
「──不对!!」
一直拥抱著我的双手,把我推开了。
喀啦、叩啰,我不禁踉跄了几步。
我设法踏稳双脚,看向夕湖。
晃动著拳头,瞪向我的那双眼睛──
「小内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带著首次向我发出的愤怒色彩。
「夕、湖……?」
回想起来,我们连一次都没有吵架过。
感觉我们总是笑咪咪地,聊著些琐碎的小事。
彼此之间,都从未踏进对方的内心深处。
「因为在那个时候,小内你无视我而去追朔了。」
夕湖生气地叫道:
「你丢下我去追朔了!
比起挚友,重视的男生更为重要!
在关键时刻,你不是已经选出你的第一了吗!
明明如此,事到如今,就不要这样。
不要讲得自己也在忍耐似的!!!!!!」
「不是……」
我握紧想要寻求依靠而几乎要伸出去的手,擦掉眼泪开口道: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追过去的话……」
咬了一下就要颤抖起来的嘴唇……
「一切都将会毁坏!
会变得四分五裂!
我是这么想的啊!!」
我也大声叫道:
「妈妈离家出走时,我什么也做不到。
当我发觉时,一切已经结束,少了一个家人。
所以这一次!
我必须要追过去才行。
察觉到朔同学与夕湖隐瞒著真正的想法──
能握住你们两人的手,能斥责你们的人──
现在就只有我了。
虽然很迷惘、很心酸、很无奈。
但夕湖的身边有大家在,所以我就去照顾朔同学。
身为挚友,这点事情你应该要明白吧!!!!!!」
我的语气不禁变得尖锐,像是要把一直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
夕湖一瞬间哀伤地垂下目光后,又瞪起我来。
「你骗人!!」
「什么嘛,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的小内,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纠葛。
你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毫不犹豫,只顾著去追著朔。
连头也不回,就这样走了。
你现在说的这一堆,全都是事后再加上去的理由嘛!
身为挚友,这点事情我可明白得很!!!!!!」
「──!!!」
在我仔细思索这段话之前,嘴巴更快地回道:
「夕湖你还不是一样!
你都没有和我商量过你要向朔同学告白。
你虽然说结束这段感情是为了大家好,
但有些事情你刻意不去提及,对吧?
如果朔同学那时答应了,你会怎么做?
如果他回答『我也喜欢夕湖』,你会怎么做?
是不是就会直接和他交往了呢!!!!!!」
我明白自己讲的话很过分,但感情一经宣泄就再也无法停息。
「唔,小内你才是呢!
你不是有说过吗?
说什么『由我升格上去也无所谓吧?』。
说什么『如果你不过来,我就直接和朔同学两个人去约会』。
这是不是才是你的目的?
如果我今天没来,你会怎么做?
能够待在伤心的朔同学身旁,是不是其实让你很开心呢!!!!!!」
「夕湖你!
明明说自己骯脏、卑鄙什么的,
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老是在讲著朔同学的事。
讲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在我的面前!很高兴地!
你真的有对那一天做的事情感到歉疚吗!!!!!!」
「气死我了!
还不是因为小内你什么都不说!
我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但你每一次都打马虎眼,
每一次都陪笑敷衍过去,
不面对我的人根本就是你吧!!!!!!」
「夕湖你!」
明明在那一天的黄昏,冲出教室时,我就已经决定绝对不会哭了。
明明已经决定,在所有事情得到解决之前,不会让人看到泪水。
「夕湖你,果然很坚强……」
然而,在我眼前的挚友面孔变得模糊……
「总是、像这样、直率……」
不由自主地,脚开始没了力气。
「──不对喔。」
夕湖以与方才完全不同的温暖声音,讲出了同一句话。
「对不起,小内,对不起。」
接著她再度像是要撑起我的身体般,抱住了我。
「我故意用了惹人厌的说法,对不起。但如果不这么做,小内你又会自己一个人忍耐,压抑住真正的感情,背负起一切。我就是这么想,才会……」
当我发觉时,夕湖也哭了。
在彼此摩擦、贴在一起的脸颊上,两人份的泪水交互沿著脖子流了下来。
新买的浴衣渐渐被沾湿了。
(插图016)
「谢谢你,小内。
谢谢你去追朔。
谢谢你来找我。
谢谢你没有放开我们的手。
谢谢你找到了我埋藏起来的想法,找到了我。」
「啊……啊啊。」
这段话让我的鼻腔深处发酸,没办法把话说好。
「我,很努力对不对,夕湖……!」
「嗯、嗯。」
「从教室飞奔而出时,我心里想著『这样下去一切都将会毁坏』,这并非谎言。想著朔同学和你,以及我们将会四分五裂。」
「嗯,我知道。因为小内你很温柔。」
「我跑出去时,一度与哭泣的你四目交接,可是我装作没在看你。」
「嗯,小内你也很痛苦对吧。」
我靠在夕湖身上,继续说著「不过呢」。
「刚才你说的也是真的。那个时候,我比起你,毫不犹豫地优先选择了朔同学。」
「我知道,小内很厉害、很坚强、很帅气。让你从那一天起一直忍耐到现在,对不起哦。我很狡猾,对不起。」
「至今为止,我本来一直觉得能普通地待在朔同学身边就足够了,当时却想著能待在伤心的朔同学身边的、现在能支持他的人只有我。一意识到朔同学会依靠我,我就……」
「嗯、嗯。」
「我就忘了你,有时还会不经意地闪现『一直保持这样也不坏』的讨厌想法。」
「嗯、嗯。」
「当我在说服你的时候,西野学姊、悠月、小阳去为朔同学打气,也让我感到不太高兴。」
「觉得『气死我了』对吧。」
「其实我一直很害怕!!
想著我弃你于不顾,要是你讨厌我了该怎么办。
想著要是再也无法与你和睦相处该怎么办。
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和你一起去的地方,好多好多想和你说的事!」
「唔、嗯,嗯。我也是啊,小内。」
「可是、可是──
对不起,对不起。
夕湖你,不是我的第一。」
「唔,我的第一、也不是、小内。」
「欸,夕湖,我有好多事情想说给你听。」
「我也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你。」
「我本来决定直到今天都绝对不要哭的。因为我心想著若不支持住你们,不把你们的手牵起来的话,一切真的都会告终!」
「谢谢你,小内,谢谢你。」
「我可以尽情哭泣了吧?不要紧了吧?无论是朔同学还是你,大家又能聚在一起了吧?」
「可以啊,不要紧的。在你哭完之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你还愿意继续当我的挚友吗?还愿意叫我小内吗?还愿意两个人一起──」
「那还用说吗?小内你这笨蛋!」
「如果是你,我愿意被你伤害!」
「我也愿意被小内伤害!」
「夕湖、夕湖──」
「小内、小内、小内。」
于是我们两人手牵著手。
长长久久地。
相拥在一起,直到泪水乾涸。
*
夕湖与优空停止哭泣后,我们三人再度靠在一起坐在檐廊上。
我听著两人说话时,也感到撕心裂肺。
觉得自己对她们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很没用且可耻。
优空她,原来是这么想的。
我隐约有感觉到。
她不可能不在意夕湖,其实很想待在她身边。
然而,她还是朝我追了过来。
锁在黑夜的盒子里、那个「第一」的意义,她将之取出并面对。
不过,没想到,从那一天起。
她就下了那样的决心。
一起与我相处的这两个人、她们的坚强、她们的温柔,以及她们的软弱。
没有任何一项,是我理解到的。
在这种状态下,我想著。
什么「从中选出某人」,什么「命名为爱情」。
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
「啊~啊。」
夕湖伸著懒腰,隐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舒畅多了。」
「呵呵。」优空回应她道:
「自从妈妈离家那一天后,我就再也没有哭成这样过了呢。」
「喂,小内,你不要突然讲起哀伤的事啦。」
「没事的,托了朔同学的福,我已经不伤心了。」
「这样啊。」
「讲到这个我就想起来了,我一年前也在朔同学面前大哭过呢。」
「啊~小内你好狡猾~」
「呃,哪里狡猾?」
「欸嘿嘿~欸欸……」
夕湖有些开怀地说:
「我啊,其实一直梦想著和挚友吵架。」
优空傻眼地笑了起来。
「什么嘛,好奇怪哦。」
「我们以后还要再多多吵架哦!」
「节制一点比较好吧。」
两人互看对方的脸,害臊地晃动肩膀。
「我们会变得怎么样呢?」
不久后,夕湖低声呢喃:
「到头来,我们就只有哭,什么都没决定好不是吗?」
优空困惑地搔了搔脸颊。
「谁叫你在事情快要圆满解决时节外生枝。」
「那是因为小内你很固执嘛。」
「真是的。夕湖你没有其他的话想说了吗?」
夕湖闻言,「唔~」地思考了一会后……
「有有有~有哦!」
她举起了手,站了起来。
当我发觉时,这一带已经全都染上暮色了。
「欸嘿嘿~朔~」
夕湖边说边抓住我的手。
我被她拉著站起来,她抬头看我时,不知为何嘟著嘴。
「你刚才说过,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对吧?还说什么很像是一见钟情。」
「……是啊。」
「并不是好吗!」
夕湖以食指直直地戳了我的胸口。
接著她轻轻张开手掌,放在我的心脏附近。
扑通、扑通、扑通,变得稍快的心跳声莫名地响彻身体,让我静不下心来。
「的确,一开始说不定像是一见钟情。
因为朔你是将一直被特别以待的我,不视为特别来对待的第一个人。
有了喜欢的男生而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欣喜若狂。
说不定当时是这样幼嫩的恋爱之情。」
「不过呢。」夕湖继续说:
「女孩子可没有浪漫到只因为这样,就单恋一个人一年半哦!」
「咦……?」
她鼓起腮帮子,刻意装出生气的模样。
「你以为我的喜欢只有这种程度,让我大受打击呢!
气死我了,你这笨蛋。真是够了。」
「跟你说哦。」夕湖垂下目光。
细长的睫毛,在即将西沉的夕阳中垂下淡淡的倒影。
「自从我坠入情网的那一天起,
我就一直一直在看著你。
无论是你的优点,还是我觉得很不好的地方。
无论是你的帅气之处,还是你的难看之处。
无论是我喜欢的地方,还是我讨厌的地方。」
她将双手交叠于身后,一步、两步、三步地走离我……
「欸,你知道吗?」
接著朝我回过头来,挂在脸上的微笑隐然带著爱意。
长长的头发随著晚风起舞,像是张开了翅膀。
「朔你呀,在装模作样之前,会眯一下眼睛。
我喜欢你这个有点可爱的动作。
你说谎或是敷衍时,嘴唇左端会往上扬,形成一个小小的酒窝。
所以当健太要去见以前的朋友,而你说你不去时,我马上就发觉了。
我喜欢你这种意外好懂的地方。
还有呢~晚上打电话给你的时候。
你一开始故意用嫌麻烦的口气讲话时,就是你其实也有点想要找别人的时候。
在这样的夜晚与你聊著怎么聊都聊不完的话题,我也很喜欢。」
「夕、湖……」
夕湖一一列举出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
「我喜欢以装模作样的方式生活的你。
不过,我讨厌你毫不在意自己的痛楚。
我喜欢笑起来像个纯真少年的你。
不过,我讨厌你在使坏时,卑贱得让嘴唇歪斜。
我喜欢对任何人都过于温柔的你。
我讨厌对任何人都过于温柔的你。
硬是想逞英雄的你,让我看了有些提心吊胆,
但一回神便已经成了英雄的你,是我最喜欢的。」
彷佛照进心里的夕阳眩目耀眼,让我不禁眯起眼睛。
「纵使契机是一见钟情,
每一天我都待在你身边,与你一起度过。
我一个个地找出你让我喜欢的地方,收集美丽的回忆,
让它们聚成一把大得双手抱不住的花束。
既非美化,也不是将幻想加诸在你身上。
我的双眼,总是──
──只映现著你。」
滴答。当我发觉时,一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啊,真的是。
我实在糟糕透顶。
如此坦率、如此真挚的思念。
我居然以先入为主的无聊观念加以怀疑。
居然被过去囚禁,遮蔽了双眼。
夕湖说的话,以及思念。
还有我们两人一同度过的时光。
逐渐在心里浸染开来。
彷若浸染到满溢而出似的,脸颊缓缓沾湿。
我不想让自己难堪的表情被她们看到,将目光别了过去。
如同镜子般的池塘水面,倒映著染得鲜红的天空。
这样啊,原来夕湖一直像这样子,在伸手可及之处。
注视著我吗?
我应该更早发觉的。
我以前不是这么想的吗?
想著她马上就会离去,只会像以往一样对我感到幻灭。
然而,没有变成这样。
就算我言行轻浮、使坏,让她看到我难堪落魄之处,让她看到我激动得像个老土。
她都没有任何改变,待在我的身旁。
所以,进入高中后第一个与我有了交情的女孩。
是花上比任何人都来得久的时间。
慢慢地,培育著珍贵的回忆吗?
夕湖以她那双透明澄澈的眸子注视著我,开朗地笑了起来。
那彷佛是……
「──这些地方全部包含在内,
我最喜欢一直在我身旁的,一位名叫千岁朔的男孩。」
夕暮时分,倒映出月色的的湖水。
「……谢谢你,夕湖。」
感觉不管说出什么都会显得浅薄,我只能如此低语。
夕湖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那接著轮到小内啰!」
夕湖拉起优空的手,让她站起来。
「你也有想说的话吧?」
「呃,嗯……」
优空交互看向我们两人的脸,似乎下定决心后,缓缓开口道:
「那一天,被朔同学拯救的日子。
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夸张,但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往后的人生以你为优先考量。
比起自己幸福,更希望朔同学幸福。
能让你展露笑容的人,不是我也无所谓。
我只要能普通地待在你身旁就好。」
她握紧浴衣的领子。
「不过,这肯定是错误的吧。
因为,朔同学告诉我的事情,
是『我是内田优空』。
我只是把『不要变成妈妈那样,不要让家人担心』的生存方式,
替换成『为了朔同学』罢了。
我险些重蹈覆辙。
我差点放弃了许多事物。
明明我已经决定不要再有普通就好的想法。
所以,呃……」
「夕湖、朔同学。」优空向我们伸出手。
三人彼此互看后。
我和夕湖握住了她的手。
优空淘气地歪著头。
「──从今以后,我可以再稍微任性一点吗?」
她害臊地,露出满面笑容。
「你刚才不是就这样对我说教的吗?」
我顶著哭脸吸著鼻水,刻意粗鲁地回答她。
「当然可以!」
夕湖这般叫道后……
「那最后是朔!!」
她握住我的手高举起来。
「我就这样说出来的话,会显得有点蠢吧。」
「咦~当成选手宣誓不就好了~」
「我就是觉得这样很难为情啊,帮我设想一下嘛。」
我对已经彻底恢复为平时状态的夕湖露出苦笑,暂且放开手。
但我们与优空结在一起的缘结没有解开,三人肩并肩眺望著水镜。
我已经决定好想告诉她们的事了。
要把这件事说出口还是令我感到退缩,但她们两人已经告诉我这样也无妨。
站在中间的优空用力握了两次我的手。
就像在对我说「没事的,没事的」。
所以我──
「我想我还是,无法将拒绝了夕湖告白的事,当作没发生过。」
清楚明白地如此说道。
「「咦……?」」
夕湖与优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感觉到她们两人往我这里看。
我直直注视著日暮迟迟的天空,继续说下去:
「你们不要误会。
优空说的话,我已经痛切地明白了。
这并非装模作样,也不是固执己见。」
我用T恤的袖子粗鲁地擦掉眼泪。
「并非为了他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呃,怎么说,为了能面对夕湖、优空,以及其他的大伙们。
……还有,为了能好好地面对恋爱。」
我感到害臊,讲最后一句时变得小声。
「我不希望当作没发生过。
夕湖向我告白,而我拒绝了她。
以及今天,与你们两人一起说过的事。
我希望将这个夏天,铭刻在心底。」
我缓缓吸气,再度清楚地宣告:
「所以,对不起。我现在,还是无法和夕湖交往。」
「……唔,嗯。」
夕湖的声音稍微颤抖起来。
「不过──」
我静静地继续说:
「我也无法作任何约定。说不定会让你等了又等,结果答案还是一样;说不定有一天,我会与其他女孩交往。」
「──!」
「即便如此,在将来某一天……」
由于夕湖给了我契机。
由于优空斥责了我。
由于她们两人,带出了我的感情。
所以,从今以后,这次一定要……
──并非站在千岁朔(英雄)的立场,而是站在千岁朔(一个男人)的立场。
「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我能将思念著夕湖的感情命名为爱情的话,
到时,可以由我来对你说『我喜欢你』吗?」
不别过眼,坦率地。
去面对他人的感情,也面对自己的感情。
──在这当下,我紧握著尚未被染红的蓝线一端。
夕湖像是稍微思索了一会,在隔了一小段时间后……
「遵命!」
以非常有她个人风格的方式叫道。
「不过你要是让我等得太久,我说不定会再主动告白一次。因为我们的恋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对不对,小内?」
「嗯!」
水面晃啊晃的,就像我们的内心一样。
摇摆不定,纤细而通透。
就像在月亮与太阳的照耀之下。
就像在徐风吹拂之下。
好比沉入夕阳的湖水,终将映照出朝阳。
好比抬头一望,就被总是在那里的优柔天空拥在怀里。
*
我们三人走出养浩馆后,优空说:
「难得有这个机会,大家一起去逛祭典吧。」
「我要去、我要去!」
夕湖随即叫道。
我在牵著手走路的两人背后露出苦笑,看著她们时……
「这么说来,朔同学。」
优空向我回过头来。
「我觉得你刚才那句话很不应该!」
以带著不满的声音这般表示。
「刚才的哪句……?」
我不禁回问。
与其说我心里没底,不如说讲过了太多话,才让我不明白优空指的是什么。
「……我问你对于我的浴衣有什么感想时……」
优空身旁的夕湖不解地歪著头。
「朔向你说了什么?」
「他说『不愧是优空,你把浴衣穿得很好看呢』。」
「欸──────────!?!?!?」
像是在责难我的大音量响了起来。
夕湖放开优空的手,朝我逼近过来。
「什么东西,那根本不是对于浴衣的感想嘛!是技术性的客套说词吧!人家好不容易努力打扮后才来的,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她噗、噗、噗地,戳著我的胸部。
「不是啦,我拒绝了你的告白,在气氛险恶的状况下嬉皮笑脸地讲著轻浮的话,有点……」
「这是两码子事吧!这种时候,被称赞好可爱、好漂亮、穿起来好适合,就是女生所希望的啦!!」
「可是,我不是要套用刚才说过的话,但连自己的心意都难以决定的家伙,如果对任何人都这样说,总觉得……」
「欸~搞不懂你的意思,朔你好麻烦哦~」
观望著我们互动的优空斜著眼向我看了过来。
「我说啊,夕湖。
朔同学一定是这么想的啦。
他想著如果自己随便称赞女孩子,说不定对方会会错意地喜欢上他。」
「喂,小优空!?」
我不禁吐嘈道。
化成言语后的确是她说的那样没错,我确实也是在克制自己不要随便称赞无法向其表明心意的女孩。
夕湖听完后,连她都斜起眼来了。
「欸,好恶。」
「不要真的对我退避三舍啦!?」
她们两人互相对看,耸著肩轻声笑了起来。
夕湖傻眼地说道:
「称赞一下就会会错意?你太小看女生了~」
优空接著说:
「朔同学总是有观念古老得夸张的地方呢。」
「是说你一直这样想的话,不管过了多久都决定不出喜欢的女生嘛~我比较希望你和大家好好相处,早点决定你的心意~」
「再说朔同学讲的轻浮话又不是加分点,而是扣分点。」
「就是啊~!」
我被批得一文不值。
不过,嗯,就是,她们说的那样吧。
我搔了搔脸……
「优空,呃,你穿起来很适合哦。
我都想拿来代替回眸美人图(译注: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菱川师宣最为知名的作品,曾三度发行此图案的邮票。目前在二手市场上可卖到高价。)当作邮票贴在信封上了。」
我小声地如此低语。
优空脸上浮现讶异的表情后……
「嗯,虽然一点都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不过还是谢谢。」
她高兴地眯细眼睛。
我们就这样走著。
不久后,祭典热闹的喧嚷声愈来愈近。
太阳已完全沉没,夜晚揭开了序幕。
在摊贩灯光的照耀下,望得到神社的鸟居。
「「咦……?」」
我和夕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聚集在那里,看著我们的是……
「你们……」
「大家……」
七濑、阳、和希、健太,不知为何明日姊也在。
还有,海人……
身旁的夕湖感到怀念与亲爱,双眼发亮起来,朝著他们冲过去。
「悠月、阳──」
她不假思索地抱住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哦。」
大声地这般反覆说道。
七濑温柔地摸著夕湖的头,阳害臊地拍著她的背。
「优空,这是……」
我一说完,优空就淘气地伸出舌头。
「嗯,是我叫大家来的。」
「明日姊──西野学姊又是……?」
「我觉得今天叫她来肯定比较好,应该说她来了,你一定会摇著尾巴开心起来吧。我就透过管乐社的学姊问到了她的连络方式。」
「你的讲法超带刺的。」
「因为我有点觉得『气死我了』嘛。」
经优空这么一说,与她两人一起逛摊贩时,她都避开份量多以及可以大家分著吃的食物。
她知道大家会来,不对,肯定是相信大家会来吧。
于是我们向大伙儿身边走过去时,夕湖一副要哭出来地说道:
「小内~你一开始就不打算与朔两个人约会嘛!」
优空有些开心地回答:
「谁知道呢?或许不见得是那样呢。」
「如果我没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只有你被排挤啰。」
「好过分!?不过这样一来,你的约会也泡汤了~」
「真是遗憾,我已经约完会啰。」
「那是怎么回事~!?」
优空从浴衣袖子里取出面具,斜戴在头上。
「就是这么回事空(译注:日文里狐狸的叫声多半写为「空(コン)」。)。」
她不知为何摆出像是招财猫的手势说道。
「那什么啊,好可爱!」
「呵呵,是朔同学买给我的。」
「啊~好狡滑。朔,我也要~!!」
木屐的喀啦喀啦声与欢笑声一同响起。
阳朝著我举手道:
「大爷,快点去吃点什么吧──我等了好久,肚子都饿扁了。」
「那还真是抱歉,请你吃○○烧吧。」
明日姊难为情地垂下目光……
「呃,好像,打扰你们了。」
「啊,不会,我们才是。」
与我拘谨地这般交谈。
不经意地,我与七濑四目交接。
我抓了抓头后开口道:
「之前你问我穿围裙时的感想时,很抱歉我用冷淡的态度对待你。你穿起来很适合。」
一瞬之间,七濑讶异得扬起眉毛后……
「真的吗!?我本来想著在沮丧的千岁面前兴奋地穿成那样,是不是反而搞得场面很冷,一直很不安耶……」
她神情扭曲,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我「呵」地一声扬起嘴角,回答她:
「不过比起家庭味,还更像是写真女星在拍那类影片就是了。」
七濑的脸上转换成傻眼的表情。
「……这是什么感想啊,你这笨蛋!」
她伸出舌头朝我扮鬼脸,好笑般地耸了耸肩膀。
接著……
「朔……」
从刚才就一直低头呆呆站著的海人叫了我的名字。
「海人。」
「呃,那个时候,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嘿。」
我轻声笑了一下,伸出右手。
海人见状,发出短促的吸鼻声。
我用力握紧了手……
「那么,就靠这个来扯平啰。」
露齿笑道。
「好。」
我像是要抱住海人般,将他拉了过来……
「──唔噜啊──!!!!!!」
就这样用力朝他的侧腹揍过去。
「──唔、咳出、欸出、为什么!?!?!?」
我朝著蹲下去的海人发出哼哼冷笑。
「这样就扯平了。」
「也太过分了吧!?」
「我已经用左手手下留情了。真是的,谁叫你那么大力地把我打到飞出去。」
接著,我与海人合掌。
笑著看著我们的和希傻眼地说道:
「真是的,这样就能了事的话,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
「不好意思啊,好像也让你费了不少心思。」
他身边的健太战战兢兢地开口:
「神……」
「哦,我已经和她们相互理解了。」
──接著,我们一群人漫游于八月最后的祭典。
棉花糖与苹果糖、炒面和○○烧、刨冰和可丽饼、鸡蛋糕,再追加六瓶弹珠汽水。
大家一起买,大家分著吃。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彷佛暑假才过到一半。
但在不经意之中,彼此交错的视线、并肩行走时的距离、声音的冷热、有些生硬的互动,都已渗入了已经确实前进一步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性。
即使如此,灯光照耀之下的面孔不带著忧虑,踏在石碍道路上发出的脚步声也不存著迷惘。
没有经过太久,祭典已进入尾声。
性急的摊贩已经开始准备收摊。
水球与弹力球,金鱼与浴衣。
日常将非日常的色彩拉到身旁,细心地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收拾起来。
像在点缀著这令人有些不舍的夜晚。
海人抱著不知从哪买来的手持烟火,我们移动至隔壁的公园。
在零零落落的人影之中。
我们点了蜡烛,拿著水桶装水,像万花筒般转著身子起舞。
夕湖拚命朝著我划出「LOVE」字样,七濑与阳双手拿著好几支烟火,边欢呼边跑来跑去,优空与明日姊两人端庄地蹲著看烟火。
我不经意地望向天空,彷若被大颗泪水滴出洞来的白皙月亮浮在上面。
唧、唧唧,蝉叫著「明年见」。
唧哩哩哩唧噜噜,秋天喊著「今年也请多指教」。
没有多久,烟火家庭包已经空空如也。
大家围成一圈,「啾碰」一声打开弹珠汽水。
沉下去的弹珠映照著祭典的结尾,在瓶子里兜转著。
在某人心里的某人,或是那某人注视著的某人。
一定都是像这样,在沉沉浮浮的气泡里摇啊摇的。
进而将心上人的侧脸,闭入双眼之中的吧。
最后,我们每人手拿一根仙女棒,说完「预备起」后点火。
彷佛是送魂火。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我们的夏天即将结束。
「明年再见。」
某人以轻细的嗓音呢喃著。
──像是在点头般,仙女棒的火球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