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暑假的日历(2 / 2)
我,青海阳从刚才就在社办外头,和手机萤幕大眼瞪小眼。
萤幕上显示出那个人的名字。
我一次又一次戒慎恐惧地往那里伸出手指,又连忙缩回来……
真受不了我自己,不久前我还能若无其事地传LINE或是打电话,怎么现在怕成这个样子。
明明我和千岁的关系又没有改变。
只是一起练习,我去看他的比赛,他来看我的比赛,然后我有些冲动地趁势────
想到这里,我猛地抱住头。
不对、不对,你在说什么?
我们的关系变了很多吧!?
我不只直接向他告白,还亲了他,不是吗?
活力十足的运动女孩小阳我!居然做出了这种事!!
真不晓得那天的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就算恋爱能力再差,可以不要一下子跳过那么多重要的步骤吗???
啊────真是的!!
最近的我一直处在这种状态。
唯一让我感到庆幸的是,我只是单方面告知自己的心意,没有要求他「和我交往」,或是「给我答案」。
前天的结业式上,我终于能以平常的态度和他讲话,只是那短暂的瞬间不晓得鼓起了我多少的意志力。
……我选的词竟然不是勇气,而是意志力,这又是怎么搞的啊?
我又看了一次手机萤幕。
没问题的,我姑且思考过要怎么开口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僵持著不敢按下他的名字。
「吼,急死人了!!」
女孩子轻柔的香味从背后传了过来,伸长的手往千岁的名字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回头后,悠月笑嘻嘻地看著我。
「要我来帮你讲电话吗?」
「你、你这家伙!」
我们打闹的时候,萤幕上显示出进入通话状态。
这是从我这里打的电话,总不能自己挂掉,于是我下定决心,开口说了起来:
「啊,唔,千岁。」
「啊,唔」是怎样,「哟!」像这样随意打招呼的计画到哪里去了?
『喔、喔。』
千岁也只能这么回应。
我不自觉往悠月看过去,她在嘴巴旁边比出一张一阖的手势,以无声的表达方式要我把话说出口。
我吁了一大口气,然后慢慢吸气。
「──我今天可以去你家吗!?」
『……咦?为什么?』
啥?什么为什么?
一般会问这种问题吗?
我只是想去而已啊。
不对,等一下。
我怎么一开口就说出这种话?
在闲聊中自然而然带到这个话题的作战计画呢?
我没头没脑地这么说,难怪他会问为什么。
……好,先冷静下来,重新来过。
理由,为什么想去千岁家的理由。
「唔……因为是海之日?」
『那又怎么样?』
嗯,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那又怎么样?
悠月大概已经彻底傻眼了,只见她垂著头,用手抵住眉间。
「简单来说,我也要吃你煮的饭!」
『哎,你要来是无所谓,只──』
──嘟。
千岁还有话要说,只是我怕再讲下去,自己不知道会乱说什么话,赶紧挂断电话。
总之他是答应了吧?
「成、成功上垒。」
「应该是连续三人三球三振出局,比赛结束吧?」
悠月说著,做作地叹了口气。
「很、很糟糕吗?」
「岂止是糟糕一句话可以形容。」
说的也是,我胡乱抓著头发。
刚才的对话的确是惨不忍睹。
「总之,我待会要去千岁家,悠月你要一起来吗?」
「不……」她露出温柔的微笑。「我不去。你本来就是打算一个人去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真要说起来,我满脑子都是想去他家,没想过约别人一起去。
「我没有那么不识相,也没有到狗急跳墙的地步。」
既然悠月都这么说了。
「那、那么,我这就过去啰!」
我正要跑走的时候──
「──喂,等一下。」
她用力扯住我的运动包。
背带深深陷入肩膀,我回头一瞧,只见悠月双手扠腰,用「这家伙是认真的吗?」的眼神看著我。
「你该不会想这个样子直接过去吧?」
「咦?是啊,先回家太绕路了。」
啊,她又大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啊,你可是要去喜欢的男生自己一个人住的家里喔?」
「咦?带仙贝之类的伴手礼过去比较好吗?」
「我已经没有力气吐槽什么仙贝了喔?」
她说著,往我的屁股用力拍了下去。
痛归痛,我总觉得现在最好不要忤逆她,让她继续说下去。
「刚结束社团活动!汗流浃背的身体!你这样过去真的好吗!」
「没差吧,千岁不会在意这种事。」
「哦?」
悠月的眼里闪现出论异的光芒。
「没差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果气氛来了,千岁把你推倒,闻遍你身上的各种气味,舔遍你身上每一个──」
「──我完全理解了,不要再说了────────!!!!!!」
我大喊著,堵住悠月的嘴。
她在这种地方说什么话。
这样还算是全校男生梦中情人的美少女吗?
不过……谢啦。
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她拍了拍我,我手上的力气因此放松了下来。
「既然你明白了,就先回家冲个澡。」
「不,不用了。」
「我说你啊,这么做算是种礼貌,又不是真的会发生什么事。」
「──不是的,我想你还是陪我去好了。」
我这么说之后,她先是傻住,然后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伴手礼的话我推荐蛋糕喔,小海。」
「我带蛋糕过去,不会反而吓到他吗?」
「……到便利商店买零食呢?」
「这个主意好,小七。」
我并不是不明白那种事。
倒不如说,一般都会知道。
毕竟比赛中兴奋过头时,我都会狂说黄色笑话。
如果问我害不害怕,我其实有点害怕;如果问我讨不讨厌这种状况,我其实不讨厌。
至于那个人会不会真的想和我发展出进一步的关系,我还没有那么自恋。
该怎么说呢。
如果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距离瞬间就会拉远。
我很清楚,也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我想和你一起持续向前跑。
你是让我有这种想法的搭档(人)。
*
悠月陪我买完东西后,我们一起站在千岁家门口。
褐色外墙的四层楼公寓看起来相当老旧,不过因为位于河岸边,似乎会有很好的视野。
他会搬出来一个人住的来龙去脉,我从悠月那里听说了。
当时我听说的时候,我吼著「这不是你可以到处告诉别人的事吧!」差点和她吵起来,倒是他本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
也罢,我早就知道了,他就是这种个性。
话说回来,真的到了这里之后,我连按个门铃都感到紧张。
如果是到朋友家,还可以带著「打扰啦~」的感觉,大摇大摆直接走进去,但是这扇门后面是千岁一个人睡觉、起床、吃饭、洗澡还有……总之就是生活起居的空间。
「要我帮你按吗?」
悠月若无其事地说。
啊~啊~就算知道她是故意挑衅,还是让人生气。
她遇到跟踪狂时,是我提议她可以找千岁商量。
这女孩尤其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如果说有人能让她敞开心房,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做到。
可是,我可不知道她和他成为可以随意去他家用餐的关系。
「不用,我自己来。」
我往圆形的按钮用力按了下去。
叮咚,悠长的门铃声响起,门马上就打开了。
看见穿著T恤和短裤的千岁,我稍微举起手。
「嗨!」
很好,这次很顺地说出口了。
「哟。怎么,七濑也来啦。」
「嗨。」在我身旁的悠月也一样举起手来。
「打扰啦~」
我怕一旦胡思乱想又会全身僵硬,于是把千岁往屋里推,踏进了玄关。
这间屋子没有走廊,一开门就是客厅的样子。
美味的香气传了出来,难不成他真的在煮饭等我来吗?
我环顾室内,视线忽然被右手边的厨房吸引过去。
从后面走进屋里的悠月一头撞上我的背。
「好痛,阳你怎么不进去。」
就算她这么抱怨,可是那里──
「唔、唔……晚安,小阳、悠月。」
身穿围裙的小内正尴尬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和悠月不禁异口同声地惊呼。
「真是的,我正要说的时候,阳你就把电话挂掉了。」
千岁无奈说出口的话从我的右耳进,左耳出。
千头万绪在脑中奔腾,我失落地垂下了肩膀。
*
──阳和七濑到家里来的两个小时前。
我和优空一起来到了「GENKY」。
GENKY是一间连锁药妆店,总公司在福井。
虽然是药妆店,不过店面面积宽敞,也有贩售生鲜食品,而且价格常常比外面超市便宜。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我向在身边推著推车的优空说。
她今天穿著具夏季感的水蓝色百褶裙搭配白色无袖上衣,打扮风格简洁俐落。斜背包的背带让某个地方特别突出,我不会明说是哪个部位,总之我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别这么说,我是自愿这么做的。而且朔同学你连我的份也会一起拿回去,我们算是各取所需。」
我们两个人定期会出来采买日用品或是食粮。
这种行为变成习惯,已经维持快一年的时间了吧。
我们会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不过最主要的理由还是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优空因为父母的工作繁忙,包括烹饪在内的许多家事都由她负责。我则是因为一个人住,不得不出门采买。
基于这样的情形,两个人一起出来买东西,在许多时候都很方便。
举例来说,大包装的特价品就算再优惠,一个人也用不完。如果有优空在,她可以把我需要的量分给我,用差额购买剩下的份。
这么做的话,她常可以多买每个家庭限买一个的特价品,在她大量购物时,我也可以帮忙把她拿不动的东西拿回去。
我想这大概是为我打造的藉口吧。
陌生的独居生活,再加上放弃棒球封闭自己的那段时期,我实在没有心思自己下厨,都是吃些泡面、冷冻食品或是速食。
有一次优空知道了这件事,后来她只要有空就会到我家里来煮饭,或是教我一些简单的料理。
像今天这种出门采买的日子,她大多会直接到我家来,在冰箱准备几种可以久放的配菜。
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也很愧疚,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只是优空本人总是像刚才那样的态度,让我产生了依赖的心态。
「朔同学,你那里还有牙膏吗?」
「啊啊,好像快用完了。」
「那我就放进篮子里面啰。我记得芝麻油剩没多少,要买吗?」
「要。」
采买量多的优空是上面的购物篮,我的是下方的购物篮,我们俐落地把商品分开来放进去。
「常备菜跟往常一样,我会准备和我家里一样的料理,不过你今天晚上有特别想吃什么吗?」
「都可以。」
「这个回答最让人伤脑筋了……」
我父母也是假日都在工作的工作狂,因此我没有什么像这样和别人一起在日常生活中出门采买的印象。
也许是因为这样吧。
「优空,喝杯咖啡再回去吧。」
「嗯~我也想这么做,只是我们还买了肉之类的东西。」
「不然就外带,或是买罐装咖啡吧。」
「嗯!」
一个人只觉得麻烦的这段时间,两个人的话则成了令人引颈期盼的时光。
*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向阳和七濑解释事情缘由。
「「什么嘛,她是你老婆吗?」」
她们莫名意气相投,同时吐槽了起来。
不过老实说,如果我们的立场相反,我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优空困扰地搔著脸颊。
「那个,对不起,我好像打扰你们了。」
七濑深深叹了口气。
「倒不如说是我们打扰了你们才对吧?」
「早知道就买蛋糕来了……」阳接著说。
她大概是指刚才给我的伴手礼吧。
她送给我一整袋便利商店的零食,虽然很有她的作风,只是以女孩子来说,心情恐怕是五味杂陈。
「阳,你觉得有班上可爱女孩来家里做饭的男生,会对大摇大摆跑来家里吃饭的女生怎么想?」
「如果我是男生,我肯定会想『啊啊幸好我没选她』。」
「你要帮小内的忙吗?她看起来好像很会做菜就是了。」
「你是故意在伤口上洒盐顺便抹辣椒吗?」
「OK,不战就不会输。我们没有来过这里,这样可以吧,小海。」
「就这么做,小七。」
「那、那个……」
优空胆战心惊地加入她们的话题。
「虽然不是朔同学亲手做的料理,你们愿意留下来一起吃饭吗?」
听见她这么说──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练完球的两名女篮社员马上举起白旗。
*
咚、咚、咚、咚。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唰、唰、唰。
优空继续做菜,七濑在一旁看著,小心不打扰到她,偶尔好像还会问些问题。
话说回来──我暗忖著。
我早已对常来的那两个人习以为常,只是阳在这间房子里面实在让我很不自在。
尤其是发生过那种事,这当然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给我一起在户外活动的印象更强烈,像是两个人在外面骑脚踏一车、练传接球、打篮球……
那种时候我可以不需要多想,就和她应对自如,但是在室内,而且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面肩并肩坐在沙发上,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阳似乎也有相同的感觉,从刚才讲起话来就牛头不对马嘴。
「千、千岁你看很多书呢。」
「几乎都是我家人买的,不过我也算是看了不少书。」
「这样啊。难怪你偶尔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称赞吗?」
「你这里没有电视还是电脑吗?」
「我不喜欢看电视,不过最近对电脑有点兴趣。」
「你打算当骇客吗?」
「我就不吐槽了。我只是觉得用手机不好看电影,而且因为我实在太闲了,想写些文章。」
「原来你是会认真写日记的类型啊。」
「嗯,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说到这里,我忽然注意到有道影子站在自己面前。
「我说你们两个。」抬起头来一瞧,手扠腰的七濑嫣然微笑著,这么说了起来:「你们那种七零八落的对话,实在很让人分心耶。」
她没解释是什么事需要那么专心,不过我大致察觉得到。
她竖起大拇指,指向玄关。
「因为要准备常备菜,大概还需要三十分钟。所、以、说,你们要去慢跑、传接球还是练习挥棒都行,可以去别的地方吗?」
「「……是。」」
这里可是我家,这种要求太过分了。
*
因为这样,我们带著棒球手套、木制球棒和球到了外面。
明日姊会说在旁边看著就很开心了,可是阳要是不跟著活动身体的话,大概会静不下来吧。
我在常练习挥棒的公寓前河岸边,把手套和球递给阳。
我拿著球棒,与阳拉开约十公尺的距离。
在棒球场上,这是投手丘(投手)到本垒板(捕手)的约一半距离。
从时钟看来,现在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过后,然而夏季的天空依然明亮,气温也不见下降的倾向。
「阳,你可以把自己当成投手,把球投到这边来吗?」
我用球棒大致示意出打击区来,又接著说:
「我会轻轻挥棒,把球打回去,你再用和平常一样的方式把球接住。我们就这样练习。」
其实我们也可以练传接球,可惜我只有一个棒球手套。
「在这种地方打球没问题吗?会不会打破一楼的窗户?」
我整了下脚底裸露出土壤的草地,回答她的问题:
「要是我连阳的拋球都会打歪,那我就该引退了。」
我这么一说,阳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她按捺不住笑了起来。
「大爷,之前那场不是你的引退赛吗?」
「是在藤志高中的引退赛。」
我说著,举起球棒。
阳也戴上棒球手套。
「你直接回球队去不就得了。」
咻,球往正中间投了过来。
球速比我预期的还要快,我吓了一跳,不过还是打击了出去。
球在地上弹跳两次后,阳用手套俐落地接了起来。
「我不是没有想过,而且老实说,我很犹豫。不过,那里是我一度逃出去的地方,现在要我厚著脸皮当自己是他们的队友,我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这么说来,藤志高中棒球社在那之后的第二场比赛,很可惜败退了。
我也去看了比赛,所有球员直到最后仍努力求胜,是很精彩的一场比赛。
明年他们肯定能成为一支更骁勇善战的球队。
「大家都会接受你的吧。」
「我知道。只是,如果要再一次认真面对棒球,最好是抱著全新的心态。」
「全新……?」
「单纯觉得投球很好玩,打击很痛快,我想用这种心态重新开始。」
「也就是灌注灼热之后就开启圣人模式吗?」
「喂,不要忽然开黄腔。」
阳咯咯笑了起来。
「哎,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可是你也不是不打球了吧?」
「在高中的这段期间,我会继续挥棒,碰巧我找到了另一个时间和体力都很充足的棒球狂。」
「嗯,既然是你下的决定,我没有意见,我会默默关注著你。」
关注啊。
原来阳今后也打算继续待在我身边。
咻,铿。
咻,叩。
规律的旋律响著。
一开始连球怎么握都不知道的家伙,投得还真好。
这家伙今后肯定能逐渐成长为一位厉害的篮球选手。
要是我拖拖拉拉的,很快就会追赶不上她的脚步。
为了能挺起胸膛来站在她身边,我也必须要站上下一个起点了。
我想和你一起持续向前跑。
你是让我有这种想法的搭档(人)。
*
老实说,我,七濑悠月心里很著急。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阳是个不好应付的对手。
西野学姊与千岁有很深的关系,我也隐约知道。
夕湖有特殊地位这种事,更是连说都不用说。
尽管如此,我心想。
当然没有人有错,只是请允许我在心里偷偷吶喊。
我可不知道这件事!!!!!!
小内在眼前完成一道接著一道的料理。
我常在这个家里品尝千岁的料理,不过其实我对烹饪也有一定的把握。
真要说起来,除非是手艺差到让人发指的地步,按照份量去做的话很难失败。
换句话说,我认为重要的是味道好不好,或是菜色是否有符合对方的口味。
然而,小内的料理完全不是那个等级。
她连看都没有看食谱,连量杯和量匙都没有用到,只是自己尝味道,调整调味料的份量。
她同时制作好几种配菜,一有空就动作敏捷地清洗不需要用到的烹饪用具。另外她大概是为了节省步骤,把只是放入切好蔬菜的碗稍微清洗一下后又重复使用,以不会弄脏砧板的程度依序处理食材,精湛的手法实在令人著迷。
我本来想帮忙,只是看样子我反而会碍手碍脚。
「小内你常煮饭吗?」
我朝穿著牛仔围裙的背影说。
「也不能说常不常,基本上我每天都会煮饭,因为我负责准备便当和晚餐。」
我想也是。
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就像是在每一天的生活中历练出来的。
啊~啊,真厉害。
……太狡猾了。
我把近似迁怒的牢骚吞下去,接著提出更多的问题。
「脆梅?这要用来做什么呢?」
「因为毛豆很便宜,所以我用盐水泡过之后,和小鱼乾一起放进电锅里面煮成炊饭。饭里面放入切丝的脆梅可以改变口感,很好吃喔。」
「哦?你在烤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在竹田炸豆皮的表面抹上一层薄薄的味噌。其实本来的吃法是搭配萝卜泥沾酱油或是柚子醋,只是今天的主菜是涮猪肉沙拉,用的酱料一样,我想说这样子就重复了。」
大小常被误会成是油豆腐的竹田炸豆皮是「谷口屋」这间餐厅的知名商品,也可以说是福井的当地特产。尤其这间餐厅的招牌料理是「炸豆皮套餐」,其他餐厅的主餐大多是汉堡或是炸猪排,由此可见这间餐厅对炸豆皮的自信。
我家里也会定期购买这间的炸豆皮,只是从来不曾吃过这种吃法。
「可以问其他还有什么菜色吗?」
「另外还有普通的煎蛋卷。朔同学喜欢在甜的煎蛋卷上面沾萝卜泥和酱油,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撒上七味粉,到头来所有菜色的口味都一样。不过,反正白萝卜很多,刚好可以用上。」
「味噌汤呢?」
「今天天气很热,我想说菜色准备清爽的口味比较好,所以我煮了放入番茄、姜、白菜和长葱的豚汁。汤和主菜都是猪肉虽然很过意不去,但我怕你们会觉得只有涮猪肉沙拉吃不饱。」
「味噌汤加入番茄!?」
「著是啊,阮一开始抹是感觉这是按怎吃,吃一次了后实在著合味欸,后来著牢落去。(※就是啊,我一开始也想这怎么能吃,吃过一次之后我觉得味道实在很合,后来就上瘾了。)」
「既然小内按呢说,阮相信你,会当偷偷给我较加一点没?(※既然小内你这么说,我相信你,可以偷偷多盛一点给我吗?)」
「当然会当。(※当然可以。)」
我们用福井腔聊著的时候,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三菜一汤,这真的是高中女生想出来的菜色吗?
该怎么说呢,我们的想法实在差太远了。
我几乎都是当场决定要做哪一道菜,没有思考过多出来的菜要怎么办,这大概是新手常犯的错。或是为了怕没有确实按照食谱的步骤,结果买了用途不广的调味料。
然而,小内像是基于当季的蔬菜、便宜的肉,要用完的食材、今天的心情和用餐者的喜好,来思考要怎么搭配菜色。
千岁那家伙,他都在吃这种料理吗?
幸好我没有为了夸示自己是个完美的女人,脱口说出「我来煮培根蛋义大利面」这种话。因为看在不懂料理的人眼里,会觉得这道料理的难度有点高吧?
可是千岁的话,比起培根蛋义大利面,他想必会更喜欢茄汁肉酱义大利面、拿坡里义大利面或是蒜香辣椒义大利面,小内感觉甚至还能轻易端出当场自创的和风义大利面。
这么一想,班尼迪克蛋也许是错误的选择,我忽然难过了起来。
我尽可能用揶揄自己的方式思考,只是难过这两个字一浮现在脑海,真正的哀伤也随之到来。
难不成我觉得美味的那些他亲手制作的料理也是……
我想起之前见到西野学姊和千岁时的情形。
──我的特别或许对对方来说并不特别。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为那份情感取上名字。
不过,现在的话。
小内温柔的笑容、准备晚餐时的温暖声响、美味的香气,都让人心头一紧。
这些全部都比我恋慕的更早以前,千岁就看著、听著、期盼著,让自己委身在这样的时间里,而且此时必定依然感到幸福。
把阳赶出去果然是正确的做法。
就七濑悠月的自尊,我尽可能不想让她看见小内认真教我料理的模样,这是其中一个理由。
不过,他大概察觉到了,毕竟他异常顺从。(kid:这边译者两个都是用「她」,但依前面的剧情脉络判断,再加上悠月是用「あいつ」来称呼,我认为是暗指千岁比较合理,故改成「他」。)
另一个理由是,我得帮忙语无伦次的阳。
最后一个理由则是……
从在玄关看见穿著围裙的她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心情。
我早就知道夕湖和小内也会到千岁家来,只是我还是太自恋了。
自从五月到现在的这两个多月来,这里发生了很多事。
所以,我们虽然不是情侣,但我与普通的女性朋友们不同,每当打开这间屋子的房门时,就像互相踏进彼此的内心世界里──这里不只是喜欢男生的房间,我把重要的回忆悄悄放在这里──就像这样,我以为这是我的专属。
但是,我心里很明白。
小内和千岁之间果然也有特别的关系,他们相处了比我更长的时间,彼此的关系堆积在这个房间,与两人的记忆里。
……真受不了。
夕湖、小内和西野学姊,如果我能讨厌她们就好了。
如果我能不怀好意地一笑置之,认为她们和他不匹配就好了。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只是单方面获得救赎的我,根本无法回报千岁。
不论是直接大喊出喜欢他的胆量、退一步支持他的温柔、让他想追逐憧憬的美丽,还是往他背后踢下去的强悍,真的一个也没有。
我有的特点,他早就有了。
所以说,至少、至少──
我希望我们可以比谁都更加互相理解彼此。
你是让我有这种想法的男孩(人)。
*
我们看时间差不多了,回到家后,刚好七濑和优空正在把餐点端上餐桌。
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吃惊了,餐桌上照样摆放了五彩缤纷的菜色。
客厅里充满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肚子不由自主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应该是来自我身旁的小矮子。
「不会吧,看起来超好吃!这些全部都是小内做的吗!?」
阳在流过汗后,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优空解下围裙,不好意思地回答:
「抱歉端出这么朴素的菜色来。」
「不不,这是什么话!?我们两个人的话,很有可能吃个猪排盖饭或是八号就回去了,对吧,悠月。」
「……是啊。」
哈哈,悠月尴尬地陪著笑。
尽管有些在意她的反应,她也不想被人当场问「你怎么了?」吧。
我打开Tivoli Audio的电源,连上蓝芽后随机播放出手机里的音乐。
音响里传出※Kariyushi58的〈结束与开始〉。(编注:日本乐团。)
所有人都坐下后,优空带头说著「那么──」并合掌。
「「「「我开动了。」」」」
我先喝了口豚汁。
这道汤品她之前也做过。
在所有汤品里面,豚汁算是口味比较重,不过番茄的酸味与姜味搭配起来非常爽口,正适合这种暑热的天气。
接著,我吃起炊饭。
高汤柔和的香气在嘴里扩散开来,澎软的小鱼乾与毛豆的咸味十分明显。饭上面撒著细碎的紫苏叶,加上脆梅一起吃,味道又会出现美妙的变化,光是这道饭就能让人停不下筷子。「
超好吃。」
我老实说出内心的感想后,坐在对面的优空微笑著,像是松了口气。
「真的吗?很高兴合你的口味,饭还有,尽管吃。」
七濑坐在她身旁,神情有些复杂。
「哎唷,小内,这些料理都可以收钱了。如果店开在附近,我一定去光顾。」
阳继续说道:
「这个炸豆皮超好吃!很下酒。」
「你是哪里来的酒鬼啊。」
我吐槽著,拿起两块煎蛋卷放在小盘子上,配上萝卜泥再淋上酱油。
优空看见后,不耐烦地发起牢骚。
「真是的,至少可以先吃一口原味的吧。」
「我之前吃过好几次,就不要那么计较了。不用担心,你的煎蛋卷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美味。」
我右手拿起七味粉的瓶子,用左手往右手背轻轻拍了几下。
优空嗤嗤笑著。
「朔同学那个动作不管看几次都很好笑。」
「七濑也这么笑过我。」
七濑听见我这么说,像是吓了一跳。她微微摇头,语气莫名开朗。
「对吧!真的很奇怪。」
「嗯,很怪!」
那样的态度很做作,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理由。
接著,我们聊起暑假的计画,一边大快朵颐著优空做的饭,直到再也吃不下为止。
*
用完晚餐,稍微休息过后,阳自告奋勇说「我来洗碗。」。
洗碗平常是由我负责,不过既然阳那么有干劲,我决定把这工作交给她。
她马上就打算把桌上的盘子叠起来,端到水槽那里去,只是,被优空以「小阳,这样连上面的盘子底下都会弄脏,最好是一个一个端过去,洗起来比较轻松。」建议,阳显得很不好意思。
以前她好像也纠正过我同样的事,我怀念地回想了起来。
如果是比较油腻的料理,清洗上的确是会费事许多。
我思考著这种事的时候,赫然发现客厅里没有见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我从冰箱拿出两瓶冰镇过的汽水,走到阳台上。
「要喝吗?」
七濑发呆俯视著河岸,我把其中一瓶汽水往她递过去。
「……谢啦。」
噗咻,我们同时打开瓶盖。
外头在不知不觉中,已是夏季的夜晚。
只是走出开著冷气的房间,汗水就从额头渗了出来。
平稳的水声里,响著唧唧的虫声。
偶尔有如挥动扇子般的风吹来,七濑的黑发寂寥飞扬著。
我望著那张神秘的侧脸,尽可能用轻快的语气和她搭话:
「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你吧?」
七濑慢条斯理地把头往我转过来,表情像是受到了惊吓。
「洗碗。」
她察觉到我话里的意思,急忙转头看向房间里,轻呼了声:「糟糕。」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反正本来是我要洗的。」
「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事上输给阳。」
甚至不会主动开口说要洗碗,在谈笑间就把碗盘端到水槽,不知不觉间将碗盘清洗乾净,这才是七濑平时的作风。
用餐时,她也是在发呆,总觉得她今天的模样不太寻常。
「你有心事的话,我可以听你说。」
我这么一说,七濑仰望著夜空,「嗯。」寂寞地扬起嘴角。
「──※我很快就必须回月宫去了。」(编注:典出自日本物语文学《竹取物语》。)
「拜托不要用严肃的表情讲这种奇怪的笑话,吓到我了。」
「所以说,请把Maison Margiela还没公开发表的新包包带来给我。」
「怪了?离开的时候,把信和不老不死的药留下的场面呢?」
「如果做不到,温柔的吻也可以接受。」
「出难题给男人,这种个性实在让人毛骨悚然喔,悠月公主(辉夜姬)。」
受不了,亏我这么担心她。
我搔著头时,七濑往我靠了过来。
欸。她直盯著我的脸。
「如果我说要你和我交往的话,你会怎么做?」
「……如果你是认真的,我会在认真烦恼过后,认真回答你。」
「哦?你会为了我烦恼啊?」
「什么……这不是废话吗?」
我说著,内心深处感到一阵绞痛。
为了不让她察觉我的心痛,我灌起了汽水。
「今天这样就可以了。」
七濑礼貌性地笑著,笑容令人哀伤。
「对不起,让你露出这种表情。」
「我是被汽水呛到的。」
宛如纸张划过指尖,一片血红从接受话语的地方渗了出来。
这肯定是温柔的演练。
毕竟在我眼前的人,可是七濑悠月。
相似的我们像这样一脚踏进彼此的内心世界,有如各自拿著一边塑胶袋的提把,一点一点共同分享著哀伤与痛苦、软弱与强韧。
我希望那里同样也会有喜悦与欢乐──
我希望我们可以比谁都更加互相理解彼此。
你是让我有这种想法的女孩(人)。
*
数天后的傍晚,我一个人来到了100满伏特。
这里是以「百、万、伏特♪」广告闻名的家电行,在福井起家,其他县市也有连锁分店。
倒也不是因为之前和阳聊到,我想反正有空,可以来看一下电脑。
我快速绕了下电脑区,结果一头雾水。
以笔电来说,有三万日圆的便宜机种,也有价位高达二十万日圆以上的机种。老实说,除了外表以外,我完全搞不懂差在什么地方。
这下得请教健太了,那家伙对电脑好像很熟。
就在我迅速放弃当场选购电脑,打算去吃个拉面时──
「咦~?朔──!!」
熟悉的嗓音叫住了我。
回头一瞧,果不其然是夕湖在向我挥手。
她雀跃地冲过来后,我说了:「难得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她今天穿著褐色露肩上衣搭配牛仔宽裤,打扮相当休闲,头发则是随意扎起了辫子。
「嗯,我和妈妈一起来买东西。」
夕湖说著,往后面转过头去。
我循著她的视线望去,一位美丽的女性亲切地微笑著,往这里走过来。
她身穿开前衩的Off-White长裙搭配简洁的白色上衣,套著水蓝色的薄针织衫外套,比七濑稍微长一点的中长发轻盈摇曳著。
我送夕湖回家过几次,然而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直接见到她,只是用不著特地确认,我也知道她是夕湖的妈妈。
她们长得很像,像一对姊妹。
她的外表非常年轻,说是二十几岁我也相信。
一般来说,朋友的妈妈就只是「朋友的妈妈」,可是她散发出不流世俗的气氛,如果在路上遇到,我可能会不自觉追逐她的倩影。
话说回来──我想著。
向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女同学的妈妈打招呼,实在是很尴尬。
她并不是要介绍我是她男朋友,但我总觉得坐立不安。
夕湖妈妈站在夕湖身边,再一次向我轻轻微笑,优雅地点了一下头。
高雅的香水味隐约飘了过来。
我不自觉挺直身体,尽可能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
「您好,我是和夕湖同学同班的千──」
「──欸欸,这个男孩子就是千岁同学吗!?」
我正想自我介绍时,便忽然被打断了。
「我太高兴了!夕湖常讲到你的事,我一直都想见你一面!!」
「请、请问?」
「啊,我吗?我是柊夕湖的妈妈琴音。乐器的琴,音色的音。另外我正处于复杂的年纪,不想让人叫夕湖妈妈,希望你可以叫我琴音小姐~」
「啊,是……琴音小姐。」
她以外表难以想像的亢奋情绪逼近我,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夕湖像是很不好意思,拉住了琴音小姐的手臂。
(插图008)
「等等,妈妈,你去那里等啦。」
「咦~叛逆期忽然来了吗~?」
「讨厌啦!」
一开始我虽然吓到了,不过冷静下来想想,她们这种天真的感觉非常相像,我露出苦笑。
而且,我的家人里也有人的个性和她们有点相似,我感到有些怀念。
琴音小姐不顾夕湖的制止,继续说了下去:
「好,大家一起去星巴克吧。既然千岁同学你暑假在这种地方闲晃,应该很闲吧?」
「妈妈,注意你的说法!」
「啊,我知道了。已经是晚餐时间,男孩子得填饱肚子才行,我们还是去八号吧。去八号。」
「欸,不要擅自决定啦!!」
我完全没有表达意见的余地,就这么被拖著离开了。
*
琴音小姐和夕湖开车,我骑著自己的登山车,到了附近的八号。
当时琴音小姐说会载我回100满伏特,要我搭她们的车,不过我怕她会一时兴起说:「还是吃海鲜好了,我们去东寻坊!」那就糟糕了,因此婉拒了。
进入店里后,「这里、这里!」先到的琴音小姐向我挥手。
她们面对面坐在四人桌上,于是我在夕湖旁边坐了下来。
构图怎么愈来愈像女朋友要把我介绍给家人了。
不过要是她们两个人都坐在我对面,反而会像我做了对不起她女儿的事,而被叫到这里来。
「……不、不好意思喔,朔。我妈妈就是这个样子。」
「嗯,有其母必有其女。」
「喂,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闲聊时,琴音小姐把菜单递了过来。
「喏,点什么都可以,我请客。」
「不,我没有让您请客的理由……」
我这么一说,她露出了别有用意的笑容。
「我得要为了可爱的女儿拉高分数嘛。」
我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夕湖就已经把身体探了出去。
「现在的举动只是在拉低分数而已!被第一次见面的朋友妈妈硬拖去吃饭,会吓到人的!」
「唔~既然你们在交往,他早就习惯了吧。」
「我们还没开始交往!!」
「真是的,冷静一点,我是说交朋友的意思。」
「────!」
她重重坐了下来,气呼呼地瞪著菜单。琴音小姐侧眼看著女儿这副模样,又接著说道:
「那就当成为造成你的困扰表示歉意吧。」
「原来您有自觉,太好了。」
「啊,这种做作的回答方式,和听说的一样!」
「……喂,夕湖?」
「妈妈!」
*
因为觉得客套反而显得愚蠢,我点了葱增量的加大份唐面和煎饺,夕湖点大碗蔬菜味噌拉面,琴音小姐点没有面的蔬菜酱油拉面加炒饭。我本来以为没有面的蔬菜拉面只是减肥餐,没想到原来还可以这么搭配,心里莫名佩服了起来。
点完餐后,夕湖去了洗手间。
虽然不想和第一次见面的朋友妈妈单独相处,不过夕湖离开位子时一再向我做出道歉的手势,显得很过意不去,我也不好埋怨。
「对不起喔,千岁同学。」
琴音小姐开口说道,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不用在意,我省了一顿晚餐钱。」
「听说你一个人住吗?很辛苦吧?」
「不会,我爸妈给了我充裕的生活费,而且这种生活习惯后其实很轻松,毕竟我家本来就不是一家和乐的家庭。」
「男孩子很独立呢~夕湖的话肯定第一天就想家了。」
「不过如果她到县外就读大学,说不定就不会回家了。」
「咦~我接受不了!太寂寞了!!」
她夸张的反应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家人都是独立自主的个性,即使分散各地,也不会频繁联络对方。
因此她们这种亲子关系让我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
「我是在二十岁时生下那孩子的。」
琴音小姐忽然轻声开启这话题。
我正迷惘该如何反应时,她注意到我的不知所措,连忙摆了摆手。
「不不不,这不是那么阴暗的话题啦!我是很平常的恋爱结婚。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形,但是当时像我这样高中毕业后马上就业的情形一点也不罕见。我十九岁的时候和现在的先生结婚,隔年生下夕湖。」
难怪她看起来这么年轻。
二十岁生孩子的话,表示……
「好了好了,不许算!」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她连情绪反应都和夕湖如出一辙。
我没有插话,让她继续往下说。
然后呢──琴音小姐又继续说下去。
「你可能难以想像,二十岁其实还是小孩子。就算成年了,脑袋还是和高中生一样!」
我总觉得好像在听遥远未来的事,但仔细想想,对我来说不过是三年后而已。
替换成自己的立场想像的话,琴音小姐等于是在后年结婚。
我感觉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脑海里只含糊地浮现出「真猛」这样的感想。
「所以老实说,我一开始不觉得夕湖是我的女儿,而是把她当成小我很多岁的妹妹。她真的很可爱,当然我也学习了很多身为母亲必要的知识,努力把她养育成一个正直的好孩子。」
「您教育得很成功。」
我这么一说,「谢谢你。」她有些羞涩地垂下了双眼。
「那孩子有给千岁同学惹麻烦吗?像是硬逼你出门约会之类的。」
「我不觉得麻烦,可见是您出色的教育成果。」
「好厉害!你怎么有办法接连做出这么做作的回答的!?」
「我受到您府上的千金很多照顾。」
「啊~真不错!再继续说。」
「可以适可而止,回到正经的话题吗?」
琴音小姐笑著,神情有些成熟。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我都在讲自己的事,或者该说是女儿经喔。」
当然行,我说。
「您说到二十岁还是小孩子吧。」
琴音小姐轻轻点了下头。
「这样不就等于是小孩子在养小孩子吗?说真的,有一件事一直让我感到很不安。」
她往稍远处的洗手间瞥了过去。
可能是有人先进去了吧,夕湖还在那里排队。
「这话由母亲来说可能不怎么公正,不过那孩子长得很好看吧?再加上那种个性,和女孩子特有的那种阴郁感也无缘,我甚至从来没听说过她和朋友吵架。」
所以说──琴音小姐说:
「──包括我在内,大家对待那孩子时,给予太多特殊待遇了。」
我细细思量她话里的意思,接著开口说道:
「如果人生因此一帆风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以夕湖的个性,她绝不会因为受大家欢迎就变得高傲,更不用说是利用自己的立场做坏事。
然而,眼前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也很特别。」
「我从小饱受欺负又被讨厌,简直是满身疮痍喔?」
「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你比那孩子更聪明、更坚强,也更温柔一点吧。」
「这话太夸张了……」
「举例来说──」琴音小姐又继续说下去:「大家一起玩的时候,那孩子和平常一样说『我想玩这个!』,结果会不会不经意间让别人配合起她呢……」
我心想,我无法断言说绝对没有这种事。
真要说起来,这种事肯定发生过。
当然她本人只是坦率表达出自己的心情而已,并没有恶意。
然而,如此亮眼又有魅力的人,只是率直地活著,也多少会为周围的人带来影响。
回想起来,因为她不论男女一视同仁的优点,导致男生会错意向她告白后心碎,也许就是典型的例子吧。
「这话听起来或许冷漠,不过我觉得夕湖若只是害其他孩子必须稍微忍气吞声或是伤心,其实无所谓。活著本来就会遇到这种事。」
我不觉得这是冷漠的想法。
恶意伤人是问题,如果有父母的教育方针是要孩子连自己不自觉的举动也要谨慎小心,完全不能伤害别人,我倒觉得这样更可怕。
琴音小姐喝了点水,润了润嘴唇。
「我担心的是,那孩子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她实在太率直,率直到了不知世事的地步。」
我默默把水杯送到唇边。
「不过呢──」琴音小姐的说话声响了起来:「遇见你之后,她稍微有了点改变。她不只在乎起自己──要说大家的话是太夸张了──她也开始在乎起自己重视的人的心情。」
──所以说,谢谢你。朋友的妈妈如此说道。
「今天我其实是想跟你说这件事,抱歉硬是把你拖过来这里。」
「我不知道夕湖把我美化到什么程度,但是我没有做出您需要向我道谢的事情喔。」
「是吗?我听说了很多事,像是优空还有健太同学的事。」
「……果然是这样。其实我没做什么事。」
我这么一说,琴音小姐轻轻笑了起来。
熟悉的笑容让我心里有些难受。
「听到你这么说,并且愿意待在她身边,我就放心了~当面和你聊过之后,我更确定了这一点。」
「我会尽可能待在她身边,因为我们是朋友。」
「啊~你明知道我的意思还装傻!我要向夕湖告状喔~」
「琴音小姐您这么做只会让夕湖生气吧?」
「其实你也可以叫我妈妈就好了。」
「您是指另一个意思的妈妈吧?」
我说著看向她的脸,两人不由自主笑了出来。
我们大笑著,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也成了她的儿子。
笑了一阵子之后,琴音小姐喃喃说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您还想找我什么麻烦吗?」我调侃著回应后,「不,已经给你添麻烦了。」她回给我一个自嘲的微笑。
「──因为我把刚才那些话告诉了你。」
我正想推测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刚才点的料理一道接著一道上桌,夕湖这时候刚好赶了回来,于是我也就没有深入思考下去。
「妈妈,你没有对朔说奇怪的话吧?」
「没有没有,我只是问他要不要别追女儿改追我而已~」
「天啊!这种话不好笑又很难反应,拜托你别闹了!!」
「太过分了!?你一定要说得这么认真吗!」
「丢脸死了,快吃一吃回家啦~」
「既然你这么说,我要加点炸鸡块和薯条~」
「不可以!」
啊啊,这种感觉真不错。
拉面的热气暖呼呼地弥漫在两人之间。
连店里的喧嚣声,都像在点缀这微不足道的日常风景。
我看著她们你来我往的对话,只想能有再多一点时间,融入在这幸福的家庭景象里。
*
吃完拉面后,我和夕湖去了一趟便利商店,接著散步到附近的公园。
这里位于国道八号与常去的打击场中间,我们从学校一起回家时,都会绕过来这个地方。
虽然在住宅区里,这里有相当宽敞的球场,另外还有设置单杠、溜滑梯、秋千和跷跷板等游乐设施的广场。广场用土堆起了约一公尺高,我们固定会坐在广场边的小楼梯上。
我们一如往常坐了下来,我啜饮著冰咖啡,夕湖撕开嘎哩嘎哩君剉冰棒的包装。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了下来,比起白天凉爽许多。
四周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褪色的秋千被风吹著,叽叽地吟唱出悠闲的曲调。
我觉得很舒适,懒散地伸长了脚。
琴音小姐离开时显得依依不舍,只是夕湖非常坚持地说「我要跟朔一起回去!」,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挥手和我们告别。
「不可以太早回家喔~」
临别时她甚至拋下这句话。这个人真的是有年轻女儿的母亲吗?
「话说回来,你妈妈很有活力呢。」
夕湖听我这么说,大笑了起来。
「她今天比平常还要兴奋,不过她在家里大多都是那个样子。所以她给我的感觉不太像妈妈,比较像是年纪大的姊姊。」
「琴音小姐也说了一样的话。」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聊了什么?」
「嗯~她说自己是在二十岁的时候生下你的,大概都是这类的事。」
我想还是隐瞒她不想让自己女儿知道的内容比较好,于是我讲起无关紧要的话题。
「对对!因为她那种个性,我平常不会特地说出口,可是我其实很尊敬也很感谢她。」
夕湖一口接一口咬著冰棒,又继续说:
「你不觉得很猛吗!?高中终于毕业后,其他朋友都在大学里面玩疯了,有些人甚至认为那是人生中最自由也最快乐的时期。当然结婚生子都是妈妈自己的决定,只是她把那样的时间都用在我身上。」
「真的很令人佩服。」
我想起刚才的对话。
我无法肤浅地说出「我明白」,但是我认为,在不让夕湖看见的私底下,琴音小姐必定有著我们无法想像的辛劳。
然而,琴音小姐还能像那样和女儿一起谈笑,我由衷感到钦佩。
「妈妈她呢。」夕湖有些雀跃地说了起来「只要我讲到朔的事,她就超高兴的!不管是你打破窗户,把健太从房间里面拖出来,还是在星巴克为了健太发飙,同一件事我都不知道被她要求讲几遍了。」
「后者我希望你马上停止继续传出去。」
「咦~为什么?你那个时候很帅气欸。『像你这种在原地踏步,不求上进,只会吃饭呼吸──』」
「──拜托不要模仿我的语气啊啊啊!」
可恶,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仅仅发生在三个月前的事,却已经让我感到怀念。
我记得那个时候听见夕湖的声音时,我是真的吓了一跳。
这么说来──我开口说道:
「谢谢你,夕湖。」
「咦?」
她愣住的眼神往我看了过来。
「那个时候我一团混乱,还没有亲自向你道谢。」
「我只是在一旁看到最后喔?」
「包括这件事在内,我也要向你说谢谢。」
「朔真怪~」
我没有硬是解释清楚,只是那个时候万一夕湖不在场,场面恐怕会无法收拾。
而且,她愿意只是看著直到最后,便让我很高兴了。
虽然说让她看见那种场面,的确是我失态了。
夕湖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以「妈妈她啊。」开头,又接著说了起来:
「她听见你那些事迹,都快要成为你的粉丝了,所以刚才才会表现得那么兴奋。对不起喔,她那么吵。」
我缓缓摇了摇头。
「一点也不会。我觉得很开心,很高兴能见到她。」
「真的吗?老实说,我一直想介绍你们认识,只是我知道她一定会变成那个样子。」
「所以每次她来接你的时候,你都要我不用目送你了吗?」
夕湖可爱地吐了下舌头。
「欸,朔,你改天要到我家来玩吗?妈妈绝对会大显身手,准备丰盛的……」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打住,尴尬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
『──等特别的时候到了再说。』
在春天就要结束的那条寂寞回家路上,不经意说出口的话语,把身体与内心某个重要的地方切了下来。
垂著头的夕湖肯定也有相同的感受。
滴答、滴答、滴答,冰棒融化,在脚下渲染出泪痕。
我其实可以假装没有发现,一如往常用笑话敷衍过去。
只要回答一句我很期待,就可以恢复以往。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实在没办法说出那么轻薄的话。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夕湖小心翼翼地把手往我伸过来,在就要碰到我的手的时候,紧紧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拉向自己。
她以有如漫无目的地徘徊著,但已下定决心的目光看著我。
「──我希望你能够一直保持我最喜欢的那个朔。」
她带著温柔的微笑说。
这句话没头没尾,我搞不懂意思,也不想搞懂。
我和夕湖共度著总有一天我会察觉意思的这段时间。
一旦回答,肯定就无法回头了。
如果在那个时候那么做的话──我有种预感,日后我会产生这种想法而心痛。
不过,至少现在的我可以这么做,我心想。
至少现在的我,可以直视她的双眼────
「废话,我可是千岁(英雄)耶。」
我尽力以自己的风格展露笑容。
「嗯!」
夕湖听我这么说,也笑了开来。
「还有,夕湖,冰棒滴到你的裤子上了。」
「咦!?朔,你怎么不早点说!」
「啧,可惜没滴到胸口。」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我们喧闹著,闹得有些夸张。
我们希望这样的时间可以永远维持下去,但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时间无法永远维持下去。
我们希望自己可以处理得更妥善,希望自己可以更伶俐。
尽管做不到,我们还是像这样笨拙地面对彼此。
──面对他人的心情,也面对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