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雨天与梦境(2 / 2)
她出类拔萃的一面,她自己肯定没有注意到的崇高与优美的一面,我只想小心谨慎地呈现出来,让她知道。
——如同那一天,白色洋装的女孩子说我是个自由的人。
*
后来又过了几天,在久违的晴天午休时。我早早用完午餐,和阳一起来到了棒球场。
她新买了棒球手套,要我当她传接球的练习对象。她不是说「我当你的传接球对象」,而是「你来当我的传接球对象」,这种说话方式实在很有阳的风格。
我退出社团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差不多是可以用玩乐的方式来接触棒球的时候了。或许阳这么做,就是想让我道别过去。
「千岁——!高中棒球的球原来这么硬又这么重,万一被砸中不就重伤了吗?太让人兴奋了!投个魔球来看看吧——!」
……看来或许是我多心了。她可能单纯只是想增加兴趣,用来消耗多余的体力。
我在左手戴上定期保养的MIZUNO PRO棒球手套,用右手背拍了拍手套的掌心。依旧鲜艳的苦橙色、编织的网眼、扑鼻的皮革味,这些全部都让人怀念。
我深呼吸一口气,刺鼻的尘埃味冲进了鼻腔。
梅雨季里,强烈耀眼的阳光彷佛早一步宣告了夏日的到来。
——啊啊,我站到了球场上。
我向早就准备好的阳打了个手势后,球随即发出嗡声飞了过来,俐落地飞进手套里面。
这一瞬间,跑去接住飞球再把球传回本垒时的加速感,盗垒后再滑向下一个垒包时那种紧张的亢奋感,球棒击中对方投手致胜球时的痛快感,这些感觉一口气涌上心头,让我有点想哭。
为了不让阳注意到,我紧紧握住有些骯脏、四处起了毛屑的球。
我在心里道了声谢谢,轻轻丢了回去。
阳的运动神经果然不错,她用新买来的棒球手套顺利接到球,只可惜没有接好漏球了。球在地上滚动,滚回来我这里。
「啊——!我还以为接住了!」
「阳,手套借我一下。」
「啧啧,把失误怪在用具上面,这可是二流人做的事喔,千岁同学。」
「不要那么多废话,快把手套给我,新人。」
我接过阳那个大红色的棒球手套。
她大概是在体育用品店买了特价的棒球手套吧。那当然不是棒球社正式使用的手套,不过让人惊讶的是,它的确是硬式棒球手套。
棒球手套还是硬邦邦的,我折了折大拇指和小指处,在手套弄出摺痕来。手套稍微变软一点后,我再用球打了打适合用来接球,称为芯的地方。
在某种程度上调整好之后,我把手套还给阳。
「喏,试戴看看。」
阳接下手套后,一下把手张开,一下把手阖起来。
「好像比刚才软了!」
「手套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可以轻松张阖,不过只要顺著摺痕,就会愈用愈顺手。平常保存的时候可以把球放在掌心的位置,如果可以用松紧带绑起来更好。下次我再带来给你。」
「你要送小阳礼物吗?」
「只是条魔鬼毡束带而已。」
我说著,绕到阳的背后。
「我碰一下你的身体。」
「呀♡」
「我碰你没有别的用意,而且是你要我亲身示范来教你的吧。」
「开玩笑的啦,你尽管教。」
我把手放在阳的手套上,让接球面向上。
「这里稍微凹了下去,有接球的痕迹对吧?你记得,基本上要用这个地方接球。左手稍微使力——喝!」
啪!!
我用力把球丢向刚才说的地方。
「痛死我了──!!」
「很好,不要忘记这种痛觉。」
「太斯巴达了吧!」
「好,接下来。」
「够足(注:还很)痛欸!?」
我从背后抱住阳,握住她的左手和右手。男人把胸部压在她身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阳一时间全身僵直,不过马上放松了力气。我也尽可能不去在意直接传到身上来的体温。
「女孩子常犯一种错误,棒球的投球方式和铅球不一样,不是把球往外丢,要像这样扭转身体。」
为了让阳摆出正确的投球姿势,我调整起她的身体动作。
「把球投出去的时候,另一只手要往后收。」
一连串的投球姿势教完后,我放开她的身体。
阳有些难为情地看著我,接著她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忽然噗哧笑了出来。
她抱著肚子,大笑了起来。
「啊~好好笑,你今天特别积极欸。」
「我不是在追求你喔。」
「可是感觉你追求得很热情呢。原来你喜欢成这个样子啊?」
「牛头不对马嘴,我只是在教你传接球的方式而已。」
娇小的阳抬起头来看著我。
「我果然还是喜欢这样的你。」
「……你今天还真是积极。」
「球就要击在接球点上,对吧?」
阳说著,用手中的球撞了下我的左胸口。
我把逃避般的玩笑话硬是吞了下去,接住那颗球。
我心里百感交集,尽可能挂起大大的笑容,说了起来:
「好,来实际练习。」
「没问题!」
阳快步拉开距离,我往她投去速度比刚才快了一点的球。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球接进了手套里。
接著,阳以比刚才正确的姿势把球投回来,球速比刚才快了一点。
我稍微提升了一点球速,阳像是觉得很有趣,接住了球,兴致盎然地又把球投回来给我。
真好玩,我心想。真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
阳在第五次传球时,似乎是用力过猛,投出了我尽全力跳起来也接不到的大暴投。
我用力著地,转身要把掉到后面的球捡回来时——
「——朔。」
过去我还在棒球社时的几名社员站在那里。
最前面的男生把滚到脚边的球捡起来,徒手丢了回来。这球稍微偏了一点,我接住后深深一呼吸,嘻笑了起来。
「佑介……不好意思,把球场弄得这么乱,我会用耙子把地面整理好。」
藤志高中棒球社的强打第四棒,江崎佑介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哀伤地蹙起了眉间。
「你还在打棒球吗?」
我始终笑嘻嘻的,又接著说下去:
「这只是在玩而已,我正想追那个喜欢运动的女孩子。」
我看向阳,继续把球往她投过去,结果球从远高于对方头顶的位置飞过去,在远处落地。
阳像是察觉到什么异状,她没有去捡球,反而是往我跑了过来。
「千岁,那个人是谁?」
「我以前的队友。」
佑介无视我的玩笑话,往我跨出一步。
他背后那些熟悉的脸孔,担忧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朔……你没有回来的意思吗?」
「我怎么可能回去,我已经退出一年,球感早就没了。」
「不过离开一年而已,球感不会那么轻易消失。」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打者的敏锐直觉只要三天不挥棒,马上就忘了。」
「可是从你刚才的表情看来……你还是喜欢棒球吧?」
「——你们居然有脸说这种话。」
这句话脱口而出,我暗叫不妙,赶紧闭上嘴巴。
「由我们来跟教练说,之前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你离开后,我们终于……」
「我说你们这些人!!」
我正咬紧了牙关时,阳气愤的说话声打断了佑介的话。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千岁要退出时,你们非但没有阻止他,也不肯阻止对吧。」
娇小的马尾女孩站在我面前,像在守护我,保护著我。
「他居然会选择不继续打棒球,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共犯,还是假装没看见。」
阳用棒球手套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胸膛。
「——我只知道一件事,他现在传接球的对手是我。」
我不由自主想碰触她那纤细的肩膀时——
「喂,千岁。」
响亮的嗓音从背后叫住了我。
我转过头去,一看见上肩投法的投球姿势,立即反射性地往前踏出两、三步。
——嗡声在耳边响起,宛如用力把线拉直的超快速球往我胸前飞了过来。
啪哒。
手套掌心接住这球,痛快与畅快感窜过全身。
「好球……亚十梦。」
投出球的当事人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
「大家玩得这么开心,让我也加入吧。」
闯入者出现,佑介先是一脸诧异,但他马上赫然一惊,说了起来:
「你是……阳光国中的上村吗?」
「哼,我对你没兴趣,让你知道也没什么意思。」
「只要是这附近国中有在打棒球的人,没什么人不知道你吧。」
「千岁就完全不记得。」
亚十梦自嘲地表示,又以「再说——」为开头继续说下去:
「眼睁睁地让讨人厌的天才球员离开的白痴棒球社社员聚集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佑介像是被惹恼了,眯起了眼睛。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我只是看到千岁喜孜孜地在和女孩子传接球,过来取笑他而已。」
他们有好一段时间只是互瞪著对方,一句话也不说,接著佑介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朔,改天见。」
「喔。」我应和著,往跨出脚步的背影举起手。
见佑介他们离开球场后,我开口说道:
「一起来玩传接球吧,亚十梦。」
我递出球,他把球接下来后盯著我的手,接著像用砸的一样,啪地把球放回我的掌心。
「开什么玩笑,你至少教青海正确的握球方式吧。」
「啊……」
这么说来,我老在意著投球姿势,没有教她基本的握球方式。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居然看得一清二楚,不愧是前投手。
「再说你还不是忘不了棒球,一直在练习挥棒。」
「……」
他像是失去兴趣,也可能因为他本来就是为了其他理由过来,说完这句话后,他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直接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
我用中指与食指握住球的缝线,往阳伸了出去。
「这是正确的握球方式。还有……」
啪,球进到对方的手套里。
「谢谢你当我的传接球对手。」
阳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了起来。
「有击中吗?」
「正中红心。」
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我们为了掩饰难为情的气氛,用耙子把球场的地面整理好,接著往教室跑了过去。
*
那天放学后,开完班会的二年五班同学各自准备前往社团,或是回家。我和千岁小队的成员闲聊著,一边把课本和文具收进GREGORY后背包里。
夕湖先收好了书包,开心地说道:
「朔,你今天放学后有事吗?」
「是没有啦。」
「我可以再去你家做饭吗?」
「新娘课程之后是老婆送上门的到府服务吗?」
「老婆!!」
「我不是在称赞你,去查字典。」
背著运动包,正要前往社团活动的七濑凑了过来。
「千岁,你要是没事的话,要来看我们练习吗?美咲也叫我们再带你过去。」
「我才不要,美咲老师好可怕。」
「她说你要负起责任。」
「什么责任啊。」
「害我变成那个样子的责任?」
「别用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说话方式!!」
跟踪狂问题解决后,我们回到了千岁与七濑的关系。同学们隐约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感,不太敢接触这个话题。
另外在学校的匿名论坛里,出现了「五班的千岁又始乱终弃了!!」的留言……呜。
我们聊天的时候,教室前面的门喀啦喀啦打开了。
「欸,那边的你!来和大姊姊一起约会吧?」
明日姊大喊著,笑咪咪地冲进教室里面。
我不由自主看向站在身边的那两个人。
哇,好灿烂的笑容!拜托不要皮笑肉不笑的!我都要吓到漏尿了!
明日姊踩著感觉不到体重的轻盈脚步,往我走过来。
「欸,来约会吧。」
她在我的桌子前面蹲了下来,下颚抵在双臂上,淘气地仰头望著我。
「怎么这么突然?」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对计画行程不在行。」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要约会。」
「那么久的事,我早就忘了。」
「一定要今天吗?」
「明天的事我不知道。」
「《北非谍影》是吧。」
我们说著像是老电影里的台词,明日姊迅速站了起来。
「所以说,柊同学、七濑同学,可以把他借给我吗?」
「唔唔唔唔唔。」
夕湖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因为第一次见面是在生涯辅导座谈会,对方是学姊的印象非常强烈,让她无法用平常的态度应对吧。再说她接下来有社团活动,也找不到阻止的理由。
相较之下,七濑的态度显得游刃有余。她挥了挥手,说了起来。
「不用客气,如果你不在意那是我的旧鞋的话。」
「欸,谁是旧鞋,我可不记得我们有什么关系。」
「……懦夫。」
「停顿那么久是什么意思!!」
这时,有人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明日姊像是在说那没有什么意思,开朗地说著: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那我就把你收下了!」
她拉住了我的手。
我顺势从位子上站起来,明日姊说著「走吧~」,跑了起来。
「「等等,谁说要把人给你了!」」
我们没有理会夕湖与七濑的喊叫,冲出教室跑到了走廊。一路上,所有学生纷纷好奇转头。我们跑著,几位老师那些陈腔滥调的话全被我们拋到脑后。
我们觉得好玩极了,哈哈大笑了起来。
*
因为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我到男篮的社办向海人借了脚踏车钥匙,离开学校。我们推著脚踏车,走在熟悉的河岸边。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我说著,走在前面几步的明日姊开心地转过头来。
「这是街头巷尾流传的制服约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啊……」
她放慢脚步,走在我身边。
「升上三年级后,不是要开始思考未来了吗?在你的教室看见你们之后,那天的回家路上我在想,我们是高中生的时候只有现在;十年后不管我们再怎么希望,也回不到现在这一刻。」
「所以才要制服约会吗?」
明日姊有些腼腆地搔了搔脸颊。
「我们一直都是在这座河岸碰巧遇见、聊天然后道别对吧?我们连彼此的电话号码或是LINE都不知道。这种关系非常诗情画意,但这样的关系能做为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存在相本,在我时限逼近的青春里不留下后悔吗?我这么怀疑了起来。」
这种情感或许可以说是多愁善感。
十名高中生里面,其中八、九名都冒出过同样的念头。
不过,即将离开学校的明日姊与还会继续待在学校的我,我们的时间肯定是以不同的速度在流动。
对我来说平凡无奇的今天,对明日姊来说却是所剩无几的今天。
「真让人意外,我以为总有一天会忍不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我。」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早知道就不要一时兴起,到你的班级参加座谈会了。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可以继续当个幻影女子,像一阵烟从你面前消失。」
她的语气柔弱,听来有些寂寥。
「……明日姊是我憧憬的大姊姊。」
我尽可能把话说得坚决。
真要说起来,这是我必须说的话。
她会被迫做出这种举动,都是因为我当时太脆弱,且现在也一样脆弱。到头来,我又让她故作成熟了。
「比方说,你在我和奥野同学讲话的时候有什么样的感受,看著你和柊同学或是七濑同学讲话,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我回想起刚才被握住手的触感。
「坦白说,生涯辅导座谈会那天,我一直睡不著。就像喀啦喀啦摇著铁罐,确认里面的糖果数量,我在棉被里翻来覆去,思考著失眠的理由。最后我打开了心的盖子,答案就这么出来了。」
明日姊笑逐颜开,露出无比清澈的笑容。
「啊啊,我想以高中生西野明日风的身分,和你一起享受青春。」
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感觉胸口就快要炸裂,做出了木讷的回应:
「就算只是普通的学弟和学姊吗?」
「普通不好吗?」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难想像而已。」
「比方说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我们还有尝试的时间和理由吗?」
这话听得我全身力气放松下来,笑了起来。
「原来明日姊比我以为的还要中意我啊。」
「你不知道吗?」
明日姊调皮地说。
「——我从很久以前就很喜欢你了。」
空白的时间在我们之间蔓延开。
犹如吹向明日的风经过我们。野猫气定神闲地从我们面前走过,乌鸦在远方嘶鸣,水声啪唰作响。
我们凝视著,凝视著,凝视著彼此。
明日姊没有别开视线,我也没有移开目光。
一直以来,我们为两人之间的关系画了条界线。
不对,正确来说是被迫画下界线。
所以说,这句话不是爱的告白,而是明日姊温柔的道别,为这奇怪又做作的一场戏画下休止符。
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我们将不再是高中学姊与学弟的关系,说不定我们之间的距离会遥远得再也不可能碰到面。
因此,我说出了最老套的话:
「总之,我们来找些高中生的乐子吧?」
「嗯!」
我们在认识后,大概是第一次像个随处可见的高中生般相视而笑。明日姊彷佛整个人豁然开朗,松开了领带。
*
购物中心Lpa所在的国道八号沿线上,我偶尔会与和希还有海人会去的电动游乐场和漫画咖啡店也在那附近。我让明日姊坐在脚踏车后座,载著她来到漫画咖啡店。
这个地方虽然说是漫画咖啡店,其实还有卡拉OK、飞镖和撞球等多种游乐设施。
我建议我们各自选一间小包厢,在里面看漫画。
「在约会中能分出去的东西只有夏天的PAPICO跟棒棒冰!」
结果,她立即否决了我的提议。
我原本想选择双人沙发包厢,做为最后的抵抗,结果明日姊毫不迟疑地告知店员要双人和室包厢。
包厢里,我们就像两个人坐在床上,我尽可能紧贴著墙边,明日姊却不停往我逼近,聊起自己推荐的漫画,实在让我身心倶疲。明日姊的薰衣草香充满著狭小的空间,让我无法呼吸,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宣告放弃。
在告知店员,进入设置飞标靶与撞球台的房间后,我终于能畅快地大口深呼吸。这里空间宽敞,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拜托饶了我吧。」
我这么嘀咕时,兴奋地拿著细长的撞球球杆的明日姊往我转过头来。
「我以为你会更镇定一点。」
数秒前发生的事宛如幻觉,她露出了成熟的微笑。
在间接照明下显得昏暗的这个空间,把她的笑容衬托得更加动人。
鲜蓝色桌布的撞球台上,五颜六色的撞球滚动著,我叹了口气。
「憧憬的学姊忽然跑来和自己约会,如果有男生不会心跳加速,我还真想知道是谁。」
「你不是很习惯吗?和女孩子之间保持某种程度的距离感。」
「我才不习惯和明日姊之间保持那样的距离感咧。」
「自在?郁闷?还是……不知所措?」
「好庸俗的问题,就像在对刚出生的婴儿问:『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
明日姊轻笑著,俐落地拿起球杆,可惜用力过猛,球杆飞了出去。
她连忙把缓缓滚动的球杆捡起来,然后转头看著我,一脸像是在说「你看到了吗?」,不好意思地搔著脸颊。
「欸,你注意到了吗?」她腼腆地说。「和杰出的学弟第一次约会,这世上也没有不会因此心跳加速的女孩子。」
明日姊表示自己是第一次打撞球,于是我教她撞球的规则。
简单来说,球桌上摆放写著数字一到九号的球,先把九号球打进袋就算赢。基本上,母球必须碰到台面上号码最小的一颗子球,不过要是九号球直接进袋也算赢,是规则非常单纯的游戏。
再者,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的游戏规则。
子球排为钻石状,一号球在顶点,九号球放在正中间,其他号码则是随意排放。开球时必须先以母球击中一号球,让其他子球散开后,就算比赛开始。
在我解释的时候,明日姊马上用白色母球练习起击球。她的技巧差劲透顶,害我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这不是西洋剑,单手是没办法击球的。」
我这么说之后,她赌气地噘起了双唇。
「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喔。」
「福井的高中生很少有人没来过这种地方,大多都是在某个时候,有人提议来玩。」
「我家……」明日姊说著,在撞球台坐了下来,回忆似地看著天花板。「我家很严格,妈妈是国中老师,爸爸是高中老师,他们的个性都很严肃,会说不能在庙会摊子买东西吃,不能在朋友家过夜,小孩子不能来这种地方之类的话。」
老实说,这话的内容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心目中,明日姊是自由的象徵。我不认为她会反抗父母,只是也无法想像她受到家庭规矩这类事物束缚。
当然,将孩子的行动限制到什么程度,每个家庭各有各的规定。允许高中生一个人住的我家采取放任主义;也有些人如果没有社团活动或是上补习班,就需要遵守七点的门禁时间。
我原本以为明曰姊家的情形和我家差不多。
我迷惘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可能单纯是之前没有提起这个话题的机会,也有可能是这个瞬间让她有了说出口的意思。
再三犹豫过后,我模棱两可地说道:
「没有尝过摆摊的那些大叔大婶随便炒的炒面、○○烧,再用弹珠汽水灌下肚的美味,等于损失了大半的人生呢。」
「那是你之前和七濑同学做的事吧。」
她闹起脾气,把头转开后,又说了起来:
「不过……其实很久以前,有人带我去过。」
「你爸妈吗?」
「……你说呢?」
她露出了意味深远的笑。
她跳下撞球台,拿起球杆。
「所以我希望你能教我那些坏事。」
「不过是撞球而已,说得这么夸张。」
「这可是我的第一次。」
「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这种男人好吗?不良少女。」
「就是这种男人才好。」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一时语塞。
「这……」
明日姊咧开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毕竟要是没有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当被狗咬了,马上就能忘记不是吗?」
「算你狠,给我站好,我要训练到你连腰都挺不直。」
如果对方是夕湖、优空、七濑或是阳,我大概能像是日常生活的延续,随口说出称不上高雅的玩笑话,以及这个人一辈子可能都没有说过的,堂堂正正的高中生不知所云的对话。
不可思议的是,明日姊在我心里的形象并没有崩坏。
我吁了口气,拿起一根球杆。
「先用左手摆出这样的动作。」
我示范起基本的架杆姿势,也就是支起球杆的手势。
明日姊模仿我的动作,动起了手指头。
「……小狐狸?」
「这不是皮影戏的狐狸,用食指弄出一个环,小拇指放下来。」
她的手指动作摆来摆去都不正确,我失去耐性,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啧!这样摆!左手用这样的手势放在撞球台上,把球杆穿过食指这个环,再用右手牢牢地抓住另一头──」
不经意间,明日姊雨滴般柔滑的头发碰触著鼻尖,纤细的颈项传来女孩子的气味,我赫然一惊,往后跳开。
好险。我差点像教阳传接球的时候那样,亲身指导她。真要说起来,我已经这么做了。
一旦自觉到自己的行动,刚才在眼前的颈项上纤细的细毛,娇小的耳垂,颈椎的微微突起都历历在目地浮现在脑海。
「然后……接下来呢?」
明日姊握住球杆转过头来,她的脸颊似乎隐约泛著一抹红润,只是我实在没办法直视她,把目光转开了。
「接下来……只要把右臂夹紧,球杆往母球的正中心击出就行了。」
眼角余光中,我看见她轻轻点头,专注地转身面向撞球台。
「这样吗?」
这句话让我把视线转了回去,因为她的身体向前倾,小巧浑圆的臀部翘了起来,不算短的裙子后面比平常拉高了十公分左右。
大腿内侧因此露了出来,呈现出从明日姊中性的印象无法想像的柔软与令人目眩的弹性,让我强烈意识到她不只是让人憧憬的学姊,更是个女孩子。
我不由自主转头确认有没有其他男人的视线,不过和进来的时候一样,室内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影。
「就、就是这样。」
我支支吾吾应和著,绕过桌子,移动到明日姊正面。
如果是碰巧遇见的陌生女孩子,或是夕湖还是七濑的话,我或许会庆幸实在太走运了,目不转睛地凝视对方。不过,我对于用性的眼光看眼前的这个人实在心怀抗拒。
叩,明日姊没有成功击中球的中心点,球撞到桌边的防撞条,往我滚了过来。
我拿起球,把球摆回去。
「真可惜,表现比刚才好多了呢。」
「我好像抓到诀窍了,看我的。」
明日姊再次把母球摆好,身体向前倾,握好球杆。
这一瞬间,她衬衫的胸口敞了开来,天蓝色蝴蝶结点缀的布料与雪白的隆起映入眼帘。
发麻的感觉从下半身窜至背上,我赶紧把头转开,只是那真实的肉感已经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明日姊,领带,把你的领带系好!」
「嗯?」
她愣愣地回应我,三秒钟的空白过后,我感觉得到她急忙转身背对著我。我这才终于放心下来,把转开的脸转回来。
明日姊匆忙重新系好领带,开口跟我说话。
「你看见了吗?」
「我很努力假装没看见。」
「你看见多少?」
「原来明日姊喜欢天蓝色啊。」
「——!」
她大动作地遮住脸,蹲了下去,隐身在撞球台的影子后面。
那副模样莫名好笑,也很可爱,我捧腹大笑了起来。
「呜,我嫁不出去了啦。」
她闹起了别扭。
「要我负责吗?」
「……切腹?」
「可以不要那么可怕吗?」
明日姊把手放在撞球台上,探出一颗头。她稍微低著头,嘟囔著说:
「不然让我听你唱歌吧。我要听你用真心唱的歌,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招呼,总有一天的道别。」
「小事一件。我愿意唱,像是从这里开始,永远不会结束。」
我如此吟咏出声,尽管明知道我们的对话答非所问。
叩,明日姊击出的球顺利撞上一号球,球散了开来,九号球滚进袋口。
*
明日姊靠著初学者的运气,一开球就让九号球入袋。她意气风发,接著又玩了三局。
结果是我一胜三败。咦咦,怎么会是我惨败?
「太奇怪了。」
我在饮料吧前这么说,明日姊嘻嘻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每次都是我打进的球最多,为什么明日姊就是那么刚好能让九号球进袋。」
比方说,就算我把一到七号球全部打进袋里,接著明日姊打出的母球击中八号球,八号球再慢吞吞地撞中九号球,九号球就这么掉进一旁的袋口。同样的情形,在我帅气开球让球散开来后,明日姊咚地把母球击出,撞到二号球,九号球接著入袋。
因为像这样屡战屡败,最后一战我幼稚地拿出真本事来,好不容易取得一胜。
明日姊在杯子里注入哈密瓜汽水,神情从容自若。
「先把九号球打进袋里就赢了,不是吗?」
「规则是这样没错,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每次球进袋,反而是把球打进去的那个人最惊讶啊!」
「真是的,那么爱找藉口,实在不像个男人喔,少年。」
「哼——!不要拍我的肩膀——!!」
我在杯里装入冰咖啡,两个人一起往卡拉OK室走过去。
室内的沙发摆成U字形,空间相当宽敞,可是明日姊毫不犹豫地坐到我旁边。我在她的要求下唱了几首歌,每次唱的时候,我都试著邀她一起唱,但她始终坚持不主动拿起麦克风。
在教会明日姊怎么使用触控萤幕点歌系统后,她开心地玩著触控萤幕说:
「接下来唱这首吧,〈Guild〉。」
「这是你说会想到我的那首歌吧。」
「正确来说,我想到的是那个时候的你。」
那个时候大概是指我放弃棒球,自暴自弃的那段时期,以及我第一次遇见这个人的去年秋天。
「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
毕竟要是没有遇见明日姊,可能我到现在都还在行尸走肉的状态。
——从小学起便全心全意奉献的事物从双手滑落,导致这种状况发生的环境、人物,尤其是放弃坚持下去的自己,让那个时候的我感到无比的苦闷与愤慨。
在傍晚河岸边遇见的明日姊,美得宛如我一直憧憬著伸出了手的那轮明月。
光就事实来看的话,她加入玩得过头的小孩子的行列,和他们一起打打闹闹,让原本不和的气氛变得融洽,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么单纯的行为,在当时的我眼中看来却是无比耀眼。
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不在乎他人的狡黠、软弱与龌龊,理直气壮地走在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上。
不需要像别人那样穿上坚固的铠甲,我行我素,如一阵自由的风,如悠然走在路上的野猫,甚至不需要罗盘,只是一路往前走。
——如果我能像她那样活著,就不至于落得这种下场了。
在那之后,不管在上学途中、在学校或是放学回家路上,我总会不自觉寻找起明日姊的身影。每当看见她的时候,我几乎都是冲过去叫住她,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和她闲聊。我想跟她讲话。
老实说,我是第一次这么积极想和别人来往,因为别人总是擅自来到我身边,又自行离开。
学弟忽然贴近自己,明日姊一开始有些困惑,不过她后来还是接受我,真要说起来是习惯了我的出现,将我当成了她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在日积月累的时间里,她纤细的感性说出的那些金玉良言,相当程度救赎了我。
比方说,我们有过这样的对话。
「明日姊,为了活出帅气的人生,必须变得狼狈时,要怎么做才好?」
「这要看帅气是由谁来定义的吧,你所认为的狼狈,或许在别人眼中看来不是那个样子。」
「野猫为了食物向邻居大婶卖萌,你不觉得这很狼狈吗?简直和家猫没两样。」
「不是喔,野猫这么做是为了继续当一只野猫。」
「为了维持原本的生活方式,放弃自己的身分吗?」
「你总有一天能理解的。」
另外,还有这样的对话。
「明日姊。反正有背叛,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信任,你不觉得吗?」
「和反正的数量成反比,人生会愈来愈黑白吧。反正将来用不上,不如不要念书;反正都会分手,不如不要交往;反正不会赢,不如不要对战。」
「如果不能优美地活著,和死去没有分别吗?」
「这句话更有你的风格。」
我还收过这样的纸条。
『言语具有力量。
当你心情疲惫的时候,音乐能自然疗愈你的内心。
希望你能找到填补心灵空缺的那块碎片。
明日风』
——她借给我BUMP OF CHICKEN的《Yggdrasil》这张专辑,另外附上了这张纸条。
回到家后,我用旧随身听听著这张专辑,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音乐与歌词当然都很出色,不过明日姊为我找到这样的字语,并送来给我的事实,让我感到无比温暖。
我回想起那个时候,在明日姊手里的触控萤幕点了不同于她指定的另一首歌。
〈Bye Bye Thank You〉。
这首歌唱的是离开故乡,即将前往梦想的城市。
不论距离多么遥远,这里永远会是你的归属,我会在同一片天空底下想著你。
我带著这样的期望,如同明日姊过去对我做的事,虽然是向人借来的话语与做法,但希望能传达给现在的明日姊。
*
离开漫画咖啡店后,夜幕正好掩盖了半边天空,心急的弦月好整以暇地高挂在天际。我们玩得起劲,似乎玩了很久。
我提议用脚踏车双载送明日姊回家,她表示想走一会儿路。
我推著脚踏车,经过小公园与田地,沿著福井往四面八方延伸的水路边漫步走著。
「你给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打几分?学姊。」
我这么说之后,身旁的人轻轻笑了出来。
「这个嘛~九十分,学弟。」
「我还以为会是满分或是一百二十分。」
「谁叫你最后擅自把场面搞得那么感人,所以扣分。」
明日姊可爱地吐了下舌头,接著马上恢复严肃的神情。
「欸,我可以问一件奇怪的事吗?」
我点点头,要她继续往下说。
「你有梦想吗?」
「我想成为享尽艳福的美女后宫王。」
「认真点!」
「在去年之前,我本来想成为在大联盟活跃的职业棒球选手。」
我感觉到她倒抽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别这么说。要是没有明日姊,我恐怕没办法这么平心静气地讨论过去。至于目前的话,我的梦想是找到新的梦想。」
她现在也许有话想说,所以我随口回应后,问了回去:
「明日姊你呢?可以问吗?」
她像是在等我说出这句话,点了个头。
「我想做将文字传达给别人的工作。」
「像是小说家吗?」
她摇摇头。
「小时候我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不是这种工作。我还是想当读者,以读者的身分参与书籍制作……我想当小说编辑。」
编辑,我覆诵著。
我对编辑只有模糊的概念。编辑这份工作给我的印象是担任小说家或是漫画家的负责人,催他们交稿,修改完成的稿件等等。
我早就知道明日姊喜欢小说,这个答案没有让我太讶异,我只是以为这种人会先以自行创作为目标。
明日姊像是看出我的想法,又继续说下去:
「从小我就是在各式各样的故事和文字间长大,有些让我快乐,有些让我哀伤,有些让我得到勇气,鼓励、支持著我,甚至是拯救了我。就算我的英雄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我还是可以接触到接近英雄的人物。」
「我有点懂你的意思。」
「所以说,我想协助创造出这类故事,送到大众面前。」
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
「这样的想法会太肤浅吗?」
我缓慢而且明确地摇了摇头。
「很有你的风格,而且也很适合你。」
我真心如此认为。
因为正是她传达给我的话语,拯救了我。
「不过,我的动机和『因为某本小说救了自己一命』,或是『因为与某位编辑的相遇改变了人生』这些理由无关。」
我沉默著催她说下去后,她有些尴尬地低了下头。
「简单来说,我单纯只是喜欢书,想从事相关工作;不过我喜欢的不是写作,而是阅读,所以想成为编辑。虽然我有强烈的意愿,只是总觉得想得还不够清楚,好像太草率了……」
她嘟嘟囔囔著说,我听出了她介意的事情。
——要谈论梦想,需要有更冠冕堂皇而且具说服力的理由。
天底下有几个高中生对未来的梦想有明确的想法。
小时候就不用说了。
想成为假面骑士,想成为摔角选手,想成为漫画家,想成为太空人,想成为偶像。
不论是字面上多么荒唐的梦想,都不会有人蹙起眉头,也不会遭到耻笑。
不过一旦到了这个年纪,未来的梦想等于将来的工作或是生活方式,大多数人都不会再提及这个字。
谈论梦想的人,变得愈来愈孤寂。
实际上,我在向身边的人表示要成为大联盟的职棒选手时,他们或是想劝导我,或是表现出嘲笑的错愕态度,或是用温暖的目光对我说出「别再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这类的话。
编辑没有大联盟那么不切实际,但的确也不是想进就能进入的行业。
所以说,明日姊想必是产生了自卑感。
为了说服自己与其他人,必须要有极富戏剧性,到了这个年纪还能谈论梦想的根据。
我不是不能理解她这样的心情。
所以我尽可能用真挚的语气,谨慎地做出回应:
「我喜欢棒球,所以想成为职业选手。喜欢小说,所以想从事和小说相关的工作,这样的心情就足以成为追求梦想的理由了吧?」
明日姊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这样啊……谢谢你。老实说,我不太有自信。我不知道自己的喜好只是兴趣的程度,还是喜欢到能当成工作。」
我看著她的反应,提出了另一个疑问:
「你想到东京,是因为这是成为编辑必经的过程吗?」
「……对。」明日姊腼腆地点了下头,继续说下去:「刚才我也说过,我对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的经验完全没有经验。不过,对于和朋友一起过夜的乐趣,在那种场所游玩的气氛……还有第一次的约会,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感觉。」
「因为在小说里看过。」
「对。可是,实际的体验比书里描写的还要好玩,更让人兴奋以及幸福……这让我确定了一件事,不论是要成为小说家还是编辑,亲身经历非常重要。」
「有些事在乡下地方体验不到,是吗?」
「所以我想到东京去,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有点短浅。不过,孤陋寡闻的我想先从这里做起。」
我认为这是为完成梦想,非常正确的第一步。
如果想把故事或是文字传达给他人,首先必须让自己相信文字的意义、重量、价值,以及温柔与坚强。经历过挫折的人说的话,会比没有经历过挫折的人更能传到正在经历挫折的人心里,就像知道正确的握球方式,能把球拋得更远。
明日姊难为情地笑了。
「话虽然这么说,其实也有东京的大学在媒体界的就业率高这种现实的考量。反正如果真的想在出版社工作,总有一天还是得到那个地方。」
这话非常合理。福井虽然有报社和地方志,但如果想成为小说编辑,即使进入福井的大学就读,最后还是会在东京就业。既然迟早会到东京,不如趁大学的时候过去,在各方面都比较方便。
换句话说,要留在福井还是前往东京,端视是不是要坚持成为编辑的梦想。
明日姊忽然嘀咕了起来。
「我说过我很喜欢也很讨厌这个地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我们碰巧在车站前的书店遇到对方。
「福井是个很温暖的地方,附近邻居大多都认识,有时候会在超市遇到朋友的妈妈,如果小孩子在玩危险的游戏,也会有顽固的老伯伯跑去骂他们。」
「小学的时候,有个很有名的老爷爷,他每天都在监看我们上下学。如果我们在回家路上吃午餐剩下的面包,他就会破口大骂『没规矩!』。」
「对对。」
明日姊嗤嗤笑著。
「这个地方的过去和现在似乎一直连接在一起。」
「福井车站有自动剪票机啰。」
「我不是指这种表面上的事!」
她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那是种生活一直在这里的感觉吧?好像我们的父母、祖父母都是感受著相同的气氛,以同样的方式度过人生。」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家里的人比较奇特,不适用于一般情形,但是他们生活在这个地方,同样让人有这样的印象。
明日姊又继续说下去:
「时间流动得很缓慢,这种形容方式或许缺乏新意,不过不是有人用切换开关来形容吗?让生活和工作可以保持平衡的开关。福井这里的人不论工作、家庭,不分平日还是假日,全部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让自己委身在一成不变的平稳日子里过活。」
「这个地方没有冷漠的概念。不论是好是坏,都有种『点到为止』的气氛,像是不用急慢慢来的感觉。」
这么说绝对没有福井的人不思进取,或是懒散的意思。
大家都很认真工作,认真生活。
不过,电影、电视或是小说里面,都市里的人感觉都太紧张了。
他们有时间在傍晚的河岸边无所事事地听音乐吗?他们知道从回家路上的巷子里,传来的家庭和乐的气氛吗?他们会从夜晚的气息,惊觉到季节的变换吗?
「不过──」明日姊说:「我就是因为这样,很喜欢也很讨厌这座城市。我可以轻易想像一直待在这个地方的自己。带著藤志高中毕业的头衔进入福大,成为公务员,或是在电视公司、报社、银行……这些稳定的职场就业,最后成为不知名人士的妻子。」
心口一阵刺痛,我假装不在意,催她继续说下去。
「我会生两、三个小孩,请育婴假,在父母、亲戚和邻居的照顾下,成为福井的妈妈,过著稀松平常,但是自认为特别的人生。」
「这也是幸福的一种形式。」
我说出了浅薄的意见。
「当然是,我完全没有否定的意思,也尊敬这样的人。可是、可是呢,只要待在这个地方,我就无法摆脱这种落于俗套的人生。这话说来或许不好听,但我害怕……染上乡下俗气的自己。」
这样的人生恐怕和明日姊心想的编辑这个职业完全相反。
希望能将心意传达给不知道名字的人的人生,和珍惜身边重要的人的人生。
不消说,可以两者兼顾的人不在少数。
即使现在决定留在福井,也可以用四年的时间深思熟虑,再做出选择,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所以说,问题不在于实际上做不做得到,让人担心的是在升学的这个时间点如果留在福井,追逐梦想的热情会不会逐渐消退,就此消失在平稳的日常生活里。
我用向自己确认的心情,这么问她:
「那你之前说就要下定决心了,是要去东京吗?」
「这个答案……我之后再告诉你。」
「好吧。」
我没有继续追问,跨到了脚踏车上面。
明日姊也侧坐在后座,慎重地把手放在我的腰间,宛如在测量两人之间现在的距离。
我稍微碰了下腰前那双交叠的小手,踩起了踏板。
「说不定我有一天会说出想当小说家这种话喔。」
「到时候由我来当你的责任编辑吗?」
「也许会。」
「我到东京后,我们的距离会变得遥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面;不过某一天,我找到你用完全不同于本名的笔名写的小说。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为了动人的故事感动落泪,讨论要出书时,结果是你出现在约定的地方。」
「简直和童话故事一样。」
「现实生活里也会发生童话故事般的情节,而且就近在我们身边。」
不知不觉间,夜色彻底笼罩了我们。
零星几盏街灯照亮著小路,这里弥漫著乡村的静谧,没有车子也没有行人经过。
我踩下固定在前轮上的头灯开关,轮胎变得沉重,发出叽的单调声响,照亮短短数公尺前方的道路。
我们的将来肯定也是像这样,确认著一步、两步前方的路,在前途茫茫的黑暗中摸索著前进。
「明日姊。」
「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
「如果你决定去东京,在那之前要多看一点只有这里能看见的风景,讲只有在这里能讲的对话,流下只有在这里能流的眼泪。让自己就算到了远方,心也能随时回到这里!」
「——嗯!!」
我埋头踩起脚踏车踏板,明日姊也紧紧抱住了我。
我们彷佛就要这么骑著脚踏车,往月球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