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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贴近题材的诡计(1 / 2)



透过先前介绍的两起事件,各位应该能够明白,身为一名同事的我认为,极恶侦探南阳的本性就是极度不服输。



他是既明显又夸张,近乎病态地不服输。



对于落败一事嫌恶到接近偏执,因此他总会让对手输得一败涂地。



是个不服输,并且喜欢打败对手的人。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绝对不会想要取胜。



极恶侦探会使出各种阴谋与欺瞒,遵循一己之私去击败犯人,但不知为何,他自己也没有获得任何胜利。



当然依照各自的见解,有些人会觉得他是「赢家」,认为犯人被逮捕就是侦探的胜利。只是南先生,也就是侦探本人,从未认为自己是「赢家」。



我近距离观察后,脑中莫名冒出这样的感想。



真要说来,是他并未追求过胜利。



那不是一场谁胜谁负的比赛。



而是在打一场败仗。



侦探就是在打败仗——以上既是极恶侦探不容改变的主张,也是他无可动摇的根基,而且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不变的真理。



这名男子明白一件事。



就是侦探绝对无法取得胜利,只能吞下败仗。



他透过本能、透过本质,理解其中最根本的含意。



因此,身为侦探的他,才会以最彻底的方式打败犯人。



为的就是在这个输家之间不断互扯后腿、惨绝人寰的世界里,还能让自己保持在相对有利的立场。



接下来介绍的这起事件,也是一样的结局。



在这起事件里,极恶侦探落败了。



如同往常那样,尝到一败涂地的滋味。



1



走近一看,犹若通天巨墙的那栋建筑物,似乎就是常人口中的高级饭店。



「这个造型,简直跟天上掉下一本巨大无比的书籍没两样……」



我抬头仰望这栋直达天际的饭店,不禁如此赞叹。明明是自己说出上述感想,却又觉得这个比喻有些微妙。总之各位只要明白,这是一栋雄伟广阔的饭店就好。



这栋兴建在东京市内头等地段的高级饭店,我在电视上曾多次看过介绍,但是像这样走进里面,当然是毕生头一遭。



我朝着有高级轿车来回穿梭的豪华入口走去,途中却停下脚步,走近某间咖啡厅的窗边,仔细检查自己的打扮。



倒映于窗户上的我,穿着一身以蓝色为主的礼服。手腕上戴有一条款式简单的链子,耳朵上有一副小型耳环(因为我会怕,所以没穿耳洞)。这是之前为了参加朋友的婚礼,于一年前购买的礼服,经过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才再次穿上它。



……这、这模样应该不会显得奇怪吧?



以这身标准的盛装造型,步入这种高级饭店,应该不会丢脸才对……大概吧?我难得这么努力化妆,还参照网路资料,梳成适合礼服的发型……咦,总觉得头发分边的方向与早上不太一样……唉唷,早知如此,还是去美容院一趟会比较好。但是,我的手头又没那么宽裕。



尽管心中充满不安,但眼下已没空让我继续烦恼。我尽力调整好发型后,便做好觉悟,走向饭店入口。



「唉……话说南先生还真厉害,原来他真的是一名作家耶。」



这天,名为「正元社」的出版社在此饭店举办宴会。具体而言,是「正元社」旗下品牌之一「正元社推理文库」的创刊五周年派对。



我受邀前来参加这场值得纪念的典礼。



不对,「受邀」二字有些不太贴切。正确说来,是南先生表示「你想来就来」,于是我便傻呼呼地前来赴宴。



并非身为作家,也不是出版业界相关人士的我,为何能参加出版社举办的宴会呢?



这件事就要回溯至一天前。



「……肚、肚子好饿。」



已饥饿到濒临极限的我,趴倒在事务所的办公桌上。今天也同样来事务所闲晃的南先生,嗤之以鼻地对我说:



「你这模样就跟一只毛毛虫没两样。来,如果肚子饿了,就吃吃这片叶子吧。」



「……我、我不需要。」



看着摘自盆栽的叶子递来眼前,我脑中瞬间闪过「这搞不好能吃喔……」的想法,随后又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呜呜……肚子好饿,简直快饿扁了……这三天来,我都只有吃豆芽菜。亏我还想说只要来事务所,就能拜托所长请我吃饭,但偏偏碰上他请特休带老婆去旅行……」



「嗯~辛苦你了。」



「麻烦你别说得事不关己啦!也不想想这是谁害的!」



日前输掉那场以将棋为赌注的比赛后,我被迫请南先生吃了一顿饭。



虽说赌注是「请吃任何东西」,不过我们都是社会人士,彼此都明白要遵循所谓的常识与有所节制。更何况,南先生算是我的前辈,因此他应该不至于要求我请他吃太过昂贵的料理。



……对于抱持这种天真想法的自己,我真的打从心底恨透了。



在南先生的带路下,我们前往一间高级得不得了的烧烤店。那间店是采完全预约制,仅有包厢座位,而且每一道料理的价位,都能让人在平价烧烤店里点选吃到饱套餐。堪称是可以把我活到现在,这辈子培育出来对于「烧烤店」的概念,彻底颠覆的高级餐厅。



「我在看见账单时,还以为自己的眼珠子要吓得飞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刚出社会一年的新鲜人有办法请客的金额!而且南先生还不断点餐,尽是挑选昂贵的肉品……」



「但是到头来,你吃得比我还多吧?」



「吵死啦!你在我的面前大快朵颐,这叫我怎么可能按捺得住嘛!」



略为迁怒的我,不禁破口大骂。



一开始我是打算忍住冲动,仅凭喝水果腹。但是……谁叫那些料理都看起来那么美味,都怪那些肉全都犹如宝石般闪闪动人。



途中已彻底失控的我,顺从欲望极尽暴饮暴食之能事,甚至维持着失控的亢奋心情,点了一客附有血统证明的A5黑毛和牛肉……



因此,发薪日前的现在,我被迫过着极度贫困的生活。由于生活费与存款已全部耗尽,只能仰赖一包二十五日圆的豆芽菜勉强度日。



虽然这件事有九成是南先生害的,不过有一成算是自作自受。



「……呜呜,南先生,拜托请我吃饭啦。」



「嗯~?好啊,你要再来挑战吗?」



「我不会跟你比将棋喔,毕竟我的大脑已经欠缺糖分到不能好好运作,根本无法与人下将棋。请直接请我吃饭。」



「蠢毙了,为何我要这么做?」



「呜呜……南先生是小气鬼、守财奴。假如你不请我吃饭,我就不再容忍你,要将至今一切的不满全说出来!比方说,职场的某位上司逼我呕吐、逼我扮演偶像,还逼我请吃高级烧烤的所有恶行,在提供免费咨询的日本司法支援中心全揭露出来!」



「……听起来十分半吊子,却又莫名贴近现实啊。」



毕竟我原本想成为一名律师,对于这些事还算挺了解的。没钱的人想打官司,最好的做法就是先向日本司法支援中心商量。



在这之后,我因为空腹的压力持续大吐苦水。



「唉~真是的,我懂了、我懂了。」



南先生像是再也拗不过我似地说道,深深吐出叹息。



「咦!所以你愿意请我吃饭吗!」



「只要你原地旋转三圈,然后学狗叫。」



一圈!两圈!三圈!



「汪!」



「……居然毫不犹豫。」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南先生却对我的反应退避三舍。哼,我早就把羞耻心抛到九霄云外。我可是饿到肚皮跟背部都快贴在一起,尊严那种东西,早就拿去喂狗啦。



「唉,瞧你可悲成这样,就赏你一顿饭吃吧。」



「好耶~!吃饭吃饭!而且是用别人的钱吃饭!要让你请我吃什么呢~?是寿司好呢~还是法式料理呢~」



「等等,我从头到尾没说过是请你吃饭。」



「……啥!这、这种时候才反悔,可是会令人不齿喔!你都逼人家学狗叫,事到如今,我可不许你出尔反尔!」



「你别误会,我会让你吃东西的。」



南先生继续说:



「明天我刚好有机会吃一顿免钱的餐点,到时就带你一起去吧。」



如此这般——



在作家南阳的安排下,我也一起出席这场「正元社推理文库创刊五周年纪念派对」。听说,他有确实先向该出版社的编辑部取得同意。



像这样无缘无故参加出版社的派对,还单纯只是为了吃东西,令我有些内疚,但我最终还是输给「高级饭店的立食派对」这个诱人的名称。



这都是贫穷害的,一切都是贫穷的错。



「——那么,祝我们『正元社推理文库』的事业更加昌隆,干杯!」



站在台上的总编辑高喊干杯的口号,现场所有与会者同时举起手中的酒杯,接着司仪宣布「接下来这段期间,请各位来宾尽情享用餐点」,就此进入用餐与交流时间。



位在饭店地下室的派对会场内,挤满作家、编辑以及出版业界的相关人士,参加人数少说超过两百人。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散发出庄严的光芒,会场内排满无数的圆形餐桌。



至于占据会场中央的,则是由高级饭店的一流大厨亲手制作的各种顶级料理,比方说烧烤牛排、沙朗牛排、寿司、西班牙海鲜炖饭、法式香煎舌鳎、意大利面、三明治、生火腿、各种蛋糕与水果……



我拼死用力缩紧腹部,以免肚子发出咕噜声,同时立刻走进取餐的队列。在行经各个堆满食物的大盘子时,我逐一把料理夹到自己的盘子上。



手中盘子堆满料理后,我迅速移动至会场一角,小声说一句「我开动了」,便把食物送进已有三天没吃过正餐的嘴巴里。



「……嗯~~!」



美味!



高级饭店的餐点,真是太美味了!



对于近来只能一直忍受豆芽菜滋味的舌头与胃,这样的高级感简直形同作弊。这些食物对我的肚子来说,犹如涨停板的股票,甚至在嘴里掀起了通货膨胀(?)。啊~一股令人陶醉的幸福感流遍全身。假如是在《食戟之灵》这部漫画里,我应该会当场爆衣吧。



作家真是太狡猾了,居然能每年免费享受一次这么美味的餐点,天底下怎会有这么诱人的职业呀。



扫空盘里的食物后,我再次去拿料理,然后一心一意地埋头享用餐点。当我沉浸在阔别许久、名为「酒足饭饱」的感受里时——



「那个,请问是早乙女……桃色小姐吗?」



一位陌生男子向我攀谈。此人的外表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一袭灰色西装,系着一条蓝色领带,头发染成淡色系,还留了时尚的落腮胡。



对方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原因是会场内所有的参加者,胸口上都有配戴入场时分发的名牌。



「是、是的……」



「今天欢迎您的莅临。您好,我是西东老师的责任编辑,敝姓春山。」



语毕,男子指着自己的名牌,上面写着「编辑 春山雪广」。这名字还真让人搞不懂是春天还是冬天。他表示自己是西东老师的责任编辑——



「那、那个,西东老师是……」



「咦?记得您是透过西东老师的介绍,才来参加这场派对……啊,难道您不知道老师的笔名吗?西东老师……记得他的本名叫做南阳。」



「啊,您是南先生的责编呀。」



我连忙端正姿势。



「您、您好,我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早乙女,不好意思今天一起来参加派对,明明我根本不是作家或出版业界的相关人士。」



「啊哈哈,请别在意,敝出版社在这方面十分宽松,携家带眷来参加的作家大有人在,而且我们也承蒙昭和侦探事务所关照过。」



根据春山先生表示,正元社的作家与记者,曾多次前来昭和侦探事务所取材。



「西东老师没有跟您在一起吗?」



「他说直接在饭店会合,所以我们是各自前来的。我从刚才就一直到处找他,但都没发现他的身影。」



「这就怪了,我看到名牌已经取走,还以为老师早就抵达会场……啊,有了有了。」



咦,这么快就找到了?明明我在用餐时,一直有在找他。真羡慕男生长得那么高——在我冒出上述想法时,一名男子走了过来。



男子的身材修长,很适合穿着身上那套黑色西装。尽管衣服是正式的装扮,领带却花稍而俏皮,所以不会让人觉得太过生硬。



他用发蜡整理过发型,脸上还戴着一副细框眼镜。



充满知性又时髦的西装打扮,完全符合我想象中「理想年长男性」的形象。



这个人长得好帅气。



说实话,他完全符合我的喜好。



帅哥、眼镜与西装的组合,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即使算不上是对他一见钟情,却无法否认他瞬间夺去我的目光,甚至差点夺去我的芳心。我说什么都想确认这位梦中情人的名字,因此看向他胸口上的名牌。



名牌上写着「作家 西东南」——咦?



「西东老师好,许久没有与您见面了。」



「春山先生,好久不见。」



男子对春山先生点头致意后,转身看向我。



「啊~原来是你,因为刚才距离太远,我完全没认出你。正所谓人要衣装呢。」



外表一如我理想的男子如此说道。



这种嗓音、这个语调,以及靠近之后看清楚的脸庞——



「南、南南、南先生……?」



「为何你要用疑问句?」



男子以毫不在意的语气开口后,用手指推了推眼镜的鼻桥,调整位置。



「……」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太令我震撼了。这样的冲击,足以媲美宇宙大爆炸。即使连续输入将近一整行的「咦」,也无法形容我内心冲击的千分之一。倘若可以,我甚至想在整整两页的篇幅里,只塞满字体放大后的「咦咦咦咦」。



他、他是南先生?这位适合穿西装的眼镜帅哥,竟然是南先生?他就是无论何时都顶着一头刚睡醒的翘毛发型,在家居服外添加一件连帽皮外套的南阳?经过打扮后,不管多么判若两人也该有个限度吧!难怪我四处都找不到他!「人要衣装」这句话才是我想说的台词啊!



「话说春山先生,我在出门前已经将修改后的作品大纲寄给您,您看过了吗?」



「啊~嗯,基本上是看过了。虽然整体上改善很多,但果然诡计的部分……」



两人撇下大脑尚未接受现实的我,聊起作家与编辑之间的话题。两人在小聊三分钟左右后,春山先生看了看手表,留下一句「那我先失陪了,请老师好好享受今天的派对」就离开了。



接着,南先生像是感到很傻眼般,发出一声叹息。



「你从刚才开始是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的脸。」



「……也不能怪我一直盯着你的脸呀,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平常那副半夜逛超商的造型跑哪去了?」



「我怎么可能以那么随便的打扮来参加这场派对?毕竟总编辑跟出版业界的大老们,可是全都有来到现场。」



南先生以「你在说啥蠢话」的眼神看着我。先等一下,为何说得一副是我很缺乏常识的样子?像他那种以缺乏常识到极点的打扮跑到命案现场溜达的人,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毕竟出版社对我来说跟上帝没两样,不论如何,我都不能在他们面前做出失礼的举动。」



上帝?难道名为出版社的组织,庞大到能让这位曾撂下「警察都跟我的仆人没两样」,态度桀骜不驯的家伙,收敛到这种地步吗!



话说他跟春山先生打招呼时,是使用「您」这种敬称。我还以为在这个男人的辞典里,不存在与「敬语」有关的任何单字。



「我有个问题,你那副眼镜是?」



「这是平光眼镜,你也知道我的眼神很凶狠吧?为了尽可能让人留下好印象,每当我以作家身份出席活动时,都会像这样戴上眼镜。」



居然顾虑这么多!这个人对出版业界也太诚挚了吧!简直是绅士到极点!算我拜托你,好歹把这份体贴稍微分一点点给侦探业吧!



「……原来你有好好当个作家呢,南先生,而且听说你还有笔名。」



西东南。



就是个没有「北」的名字。



应该是他想用本名的其中一个字才取了这个笔名吧。还是有什么由来呢?当我准备对此事提问的瞬间——



「西东老师,好久不见。」



一名男子向南先生攀谈。



「自从去年派对以来就没再见过面,可说是过了整整一年呢。」



来者是一名少年,目测年龄接近二十岁,外表略微稚嫩,身材也不高。他那身白衬衫配上吊带裤的造型,看起来还挺有模有样的。



胸前的名牌上写着「作家 百田老」。



南先生回了一句「好久不见」,态度十分稀松平常,应该是双方曾见过面。南先生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代为介绍说:「这位是与我同期的得奖作家。」



「旁边这位小姐……难道是西东老师的女朋友?」



百田老师笑盈盈地问。



……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完、完全没这回事!」



「这种土气女是我的女朋友……百田,别逼我告你毁谤喔。」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吐槽完后,郑重解释我与南先生只是侦探事务所的同事,对方也慎重地自我介绍,并且与我交换名片。在「百田老」这行字底下,以偏小的字体写着「本名 百田凉」。看来他的笔名是从本名稍加修改而来。



「百田先生,您也是作家吗?明明看起来那么年轻,真是厉害呢。」



「你太抬举我了。说是年轻,我在不久前也满二十岁了,而且目前还只是个新人罢了。」



百田先生以苦笑的语气回答后,看着南先生说:



「西东老师,你的第二本作品写得还顺利吗?」



「大纲还没有通过,你呢?」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编辑建议『加入更多畅销元素』,只是这比想象中更困难。即使编辑表示可以自由发挥,但我只是去年才出道的新人,再加上出道作品没有大卖,就只能乖乖服从编辑部的指示……」



「看来你也跟我一样辛苦呢。」



这是彼此同为作家的对话。



如此一来,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啊,咦?



「等、等一下,南先生……」



我忍不住插话,因为我听见了无法忽视的词汇。



「你与百田先生是同期吧?」



「我刚才就这么说啦。」



「既然如此,你以作家身份出道的时间是……」



「去年。」



「附带一提,你出版的作品数量是?」



「一本。我说你啊,从刚才起是怎么了?」



「……没事,别理我。」



原来这小子是新人作家。明明平常卯足全力摆出一副「我可是作家喔」的姿态,结果只出版过一本书而已……当然这也没什么啦,又没有规定要出版过多少本书才可以摆出作家姿态,此事也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不过总觉得……能明白我想说什么吧?



我抱着难以释怀的心情,在一旁关注着大聊作家经的两人。尽管他们已有一年没见面,但或许是同期的关系,感觉上相处得还算融洽。



此时——



「哎呀,这不是西东小弟与百田小弟吗?」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过来,语气亲切地开口打招呼。



此人看似四十多岁,身上那套西装的设计,独特到让人一看就明白是高级品牌。脖子与粗手指上的粗犷银饰,被灯光照得微微发光,并且同样奇特到一眼便能肯定是高级名牌。



那个……这么说是有点失礼,不过他的打扮,仿佛想极力强调全身都是名牌货。他所散发出来的土财主气质,当真不是盖的。



「真羡慕你们同期之间的感情那么要好。哪像我出道时的那些伙伴,如今都已经消失了。不过,对于出道十五年的人来说,这情况也是理所当然。在这个业界,没有才能的家伙都会立刻被驱逐出去。」



此人的名牌上写着「作家 旭川朝日」,这个名字连我也听说过。在去年的某段时期,这个名字曾多次出现在电视上。



「啊,旭川朝日……难道是『KONAMIKAN(粉蜜柑)』的作者吗!」



《恋爱、泪水与未完成的侦探(KOI TO NAMIDA TO MIKANSEI NO TANTEI)》,简称为「KONAMIKAN(粉蜜柑)」。



作品是描述大学教授与学生的青涩恋情,还有两人一起解开日常生活中的各式小谜团,尤其受到年轻女性的欢迎,以「明明是推理小说却无人死去,并且感人热泪」的特点而掀起话题。



当初,书籍一发售就再版不断,受欢迎到在前年被评选为「书店大奖」第一名。系列作的累积销售量已突破三百万本,更在今年春天推出真人电影。



「呜啊~真厉害!是作者本人耶!那、那个,我是您的书迷!电影是打算等DVD推出后再去租来看,至于原著……其实我一直想找时间翻阅,只是到现在都还没看过,不过我会为您加油的!」



「你这样根本算不上是书迷吧。」



南先生伸手戳了一下我的额头。糟糕,不小心露出这种毕生首次见到艺人,跟乡巴佬没两样的反应。



「对、对不起,我不是书迷……但是我曾耳闻您的大名。」



「哇哈哈,无所谓,反正我早就习惯应对失礼的书迷了。」



尽管旭川先生不拘小节地点头以对,言词却有点带刺。



「话说西东小弟,等今年的派对结束后——也要来一下吗?」



他伸出双手,摆出把手中物品往前推倒的姿势。



也就是打麻将时「胡牌」的动作。



「好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喔~这样啊,百田小弟也要参加吗?」



「不好意思,我对规则不太了解。」



「嗯~那还真可惜,总之我不会勉强你。不过在我年轻时,无论前辈提出何种邀约,我可是从不拒绝的。不管是高尔夫球或麻将,前辈总会说『只要玩过就会记住规则』。看来这也是时代的潮流吧。」



旭川先生以夸大的动作叹一口气,说出明显是在讽刺人的言语。百田先生一脸愧疚,不断道歉说:「真对不起。」



「南先生,在派对之后,你会去打麻将吗?」



「嗯,纪念派对后的惯例,就是由伟大的旭川老师主办,召开一场只有作家参加的麻将大赛。」



「只是总编辑刚才说,续摊地点也已经准备好——」



「啊~原则上不必参加续摊,反正只是去便宜的居酒屋罢了。」



旭川先生忽然插进话题中。



「这个文库举办的派对,续摊地点的水准可说是逐年下滑。但这也是无可奈何,谁叫近几年来称得上是畅销的作品,只有我的『KONAMIKAN(粉蜜柑)』——而且去年的得奖作家,作品好像都不受欢迎嘛。」



说是讽刺似乎不太恰当,因为不是故意或恶意,只是失言罢了。证据就是他随即补上一句「啊~抱歉抱歉,我没有针对你们,单纯是在感叹这个时代」,以轻松的口吻道歉。



但是这情况,令我不由得感到一阵胃痛。



对于去年的两位得奖作家,我害怕到不敢望向他们的脸。



「啊~旭川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呀,终于找到您了。」



此时,春山先生再次走来。他刚才从我们面前匆忙离开,似乎是为了寻找旭川老师。



「怎么啦?春山小弟。」



「居然还问我?我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杂志专栏的稿子。应该说过今天当真是最后的期限吧?拜托您可要准时交稿啊。」



「哇哈哈,放心啦。那种东西,我只要集中精神一个小时,就能够搞定了。」



「……既然如此,请您赶紧去集中精神写稿吧,我可是在两个月前就跟您说了喔。我已经在上面订好房间,请您立刻开始写作,因为今天晚上六点当真是最后期限啊。」



「真是的,关在饭店里写作吗?这也是当红作家的宿命吧~」



明明截稿期限已近在眼前,旭川先生却悠哉地说出这种话。该说是人气作家的风格吗?或者说是人气作家的傲慢会比较恰当?神情毫无一丝焦虑的大牌作家,被紧张得满头大汗的春山先生给带走了。



「旭川老师,若是可以的话,希望您也能写一下『KONAMIKAN(粉蜜柑)』的续集……」



「就算你这么说,问题是大部分的伏笔都已在前一集解决了,要我再写续集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另外……我也很犹豫是否要再增加目前的收入。假如现在推出续集,简直跟特地增加缴给国家与市场的税金没两样。『KONAMIKAN(粉蜜柑)』的续集只要一推出,肯定会大卖不是吗?所以我打算等收入降低时……我想想喔,差不多三年后再说吧。」



「拜托您别说这种话,若是可以就赶紧出书啦。毕竟有几十万的书迷,都在等待老师您推出续集啊。」



「嗯~这也是无可奈何吧。倘若我这种当红作家没有出书给出版社赚钱,没没无闻的作家们就无法出书了。」



也不知他是否没注意到我们能听见这段对话,或是单纯没想那么多呢?身材高大的旭川朝日穿着一身看起来很高级的服装,大摇大摆地离开派对会场。



派对主要活动的豪华奖品宾果大会,此刻也宣告结束,正元社推理文库创刊五周年派对已接近尾声。附带一提,我在宾果大会里完全没得奖。尽管这令我有些不甘心,不过中奖者得上台自我介绍,并且稍微说点得奖感言,因此我也挺庆幸自己没有中奖。总觉得我上台的话,现场会陷入「你是哪根葱啊」的气氛。



接下来的续摊……毕竟我基本上不是出版业相关人士,干脆还是别参加,赶紧回家算了,反正肚子已经填饱。南先生似乎是要去参加麻将大赛。



当我决定好接下来的计划,从厕所返回派对会场的半路上,恰巧遇见春山编辑。



「嗨,早乙女小姐,您还满意这场出版社举办的派对吗?」



「是的,我已经吃饱了。」



「啊哈哈,真令人羡慕。对于我们这些编辑来说,根本忙碌到没时间吃东西,每年都只能远远望着那些看起来很美味的料理。而且,我今年还要照顾旭川老师不可,当真是累死人了。就像现在,他吩咐我去买烟,我正要送去给他。」



「……所谓的当红作家,果然全是那副模样吗?」



我基于厌恶感,不小心脱口说出这句话。春山先生露出苦笑说:



「以旭川老师的情况来说,他有很长一段时期都没没无闻,真的是直到最近才开始走红,出道近十年左右都没有大红大紫。如今一口气跃升成为畅销作家,也难怪他会那样趾高气扬。只是……我希望他别在其他作家面前摆出那种态度,毕竟他好像得罪了西东先生与百田先生。」



——去年的得奖作家,作品好像都不受欢迎。



「请问……以一名作家而言,南先生的表现如何呢?」



「嗯?您是指什么?」



「那个……就是作品是否畅销呢?」



「啊~难道您很介意旭川老师说的那番话吗?放心,虽然西东先生的作品没有造成轰动,不过他的出道作卖得很顺利,最近也再版了。该说他是算计型的作家吗?感觉他有钻研时下潮流与趋势来写作,只是他好像不擅长构思作品的诡计。」



「对一名推理小说作家来说,这是相当致命的缺点吧……」



「嗯~但本人似乎没考虑撰写推理小说以外的作品,莫名执着于『推理小说作家』这个称号。」



虽然觉得南先生这个想法很莫名其妙,却又挺符合他的作风。



总而言之,他就是对于表象与姿态特别坚持的一个人。



只是,南先生不擅长构思作品的诡计吗?这倒是挺令人意外。因为他在侦探这方面有着过人的才华,我还以为他会写一些既华丽又有些复杂的作品。



难道解开谜团的才华,无法与设计谜题的才华混为一谈吗?



「反倒是百田先生,就很擅长设计作品中的诡计。说起他呀,当真是个能写出高完成度推理小说的作家。明明还那么年轻,实在令人佩服。比方说他的出道作品《食罪》,真的写得非常好。当初我在阅读他这部得奖作品的原稿时,老实说,可是有趣到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那是一部很难推销的作品。」



「很难推销的作品吗?」



明明有趣到令人起鸡皮疙瘩,却很难推销。



「该作品的诡计十分讲究,架构与伏笔也无可挑剔,问题是以推理小说而言完成度太高,导致能放在封面与书腰——也就是包装上的内容近乎没有。倘若描述该作品的精彩之处,不管说什么都会泄漏剧情。」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很难推销。这大概是推理小说等包含解谜要素的作品都会面临的难处。



「现今这个时代,倘若包装无法勾起读者的兴趣,新人的作品肯定无法大卖。原本有人提议,干脆在书腰写上『你势必会遭受第二次的背叛』或『做好准备迎向最后十页的冲击』这类标语,不过百田先生说什么都无法接受。」



也难怪百田先生会无法接受。毕竟以「结局会有反转」的方式来宣传这种最后会出现反转的作品,对作家来说应该是相当排斥。



「虽然在推销时,我们有顾及避免破梗,同时又尽量想出能吸引读者兴趣的文案和包装……结果却差强人意。即便受到部分推理小说书迷的盛赞,终究未能提升销售量。想推销这类作品,真的是很困难啊。」



春山先生懊恼地眉头深锁,说出以上这番话。



与春山先生道别后,我在返回会场的途中发现百田先生的身影。他坐在会场外的沙发上,翻着一本书皮为黑色皮革的小册子。我好奇地观察他一阵子,他注意到我后,简短地向我打了招呼。身为长辈,这种时候不能视若无睹,因此,我试着上前搭话。



「你在看什么呢?」



「算是题材本吗?我会把写作的灵感都记在这本册子里。」



「喔~很有作家的感觉呢。」



「听说最近有很多人会把灵感记在手机或上传至云端硬碟,但我就是办不到。我对于这种数位资料没有信心,难保一个差池,档案就全数消失,而且流传到网路上的风险也不能说没有。一想到有可能被其他人偷看……我就觉得很不舒服。」



明明百田先生这么年轻,但似乎是个崇尚非电子化派的作家。其实我也倾向非电子化派,所以能理解他的心情。



「在连接着网路的状态下储存灵感,确实有点恐怖呢。万一被谁看见的话,灵感有可能会遭人盗用。」



「我也知道是自己想太多啦,给人一种『这种没名气的作家是在胡说什么』的感觉。毕竟我的出道作根本不畅销,被人嫌弃自己的作品不受欢迎也完全无法回嘴。」



语毕,百田先生一脸抑郁。他对旭川老师之前那些缺乏同理心的话,或许仍有些介怀。



「请、请不要难过,百田先生目前还年轻,今后仍大有可为啊。」



从我这种一般人口中说出的勉励之词,根本算不上是安慰,而且很可能只会惹人不悦。但就算脑中出现这类顾虑,我还是无法闷不吭声。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位二十岁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如此苦恼的表情。



「我刚才遇到春山先生,他对您可是大为赞赏,说您是能够写出超精彩推理小说的作家喔。」



「他没有说我的作品很难推销吗?」



「这、这个嘛……」



「您真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呢,早乙女小姐。」



呜……我真是的,怎会这么容易将心事表现在脸上。



「关于第二部作品,我已经寄送很多点子给春山先生,但直到现在都尚未通过。『内容很有趣却很难推销』、『实际阅读后是很有趣,只是缺乏吸引读者翻阅的要素』……换来的老是这些评语。」



百田先生以低沉的语气,继续吐露心声。



「我在出道以前,一直认为作家只要写出有趣的内容就好,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面对那张有气无力的苦笑,我的内心感到一阵纠结。并非因为「内容不有趣」,而是基于「有趣却难以行销」这种商业层面的理由被打回票,会是怎样的心情?未曾写过小说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只是——



「我、我有空会去买的。」



我开口说:



「百田老师的出道作,我有空……不对,我今天回家时就会去买一本。因为听说内容非常有趣,我好期待呢。」



百田先生起初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接着换上温柔的笑容说:「谢谢您,我很开心。」



「——原来你在这里啊。」



此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回头望去,一名身上西装与眼镜十分相衬、模样完全是我梦中情人的男子站在那里。起先我感到一阵怦然心动,但在看清楚来者是南先生之后,忍不住想暗啐一声。



可恶,我恨你,上帝。为何这名男子……为何偏偏是这个混账家伙,拥有完全符合我喜好的外表呢……



「南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麻将大赛的干事,在伟大的旭川老师吩咐下,正忙着预约能当成场地的麻将馆。」



看来南先生被作家前辈当成跑腿小弟。这个人在出版业界还真是恪守本分,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西东老师,真亏你能够平心静气地与旭川老师相处。」



百田先生十分不解地说。



「我光是听见那个人的说话声,就大感吃不消了。」



「哼,那也是他的可爱之处啊。」



南先生夸大地双肩一耸。



「至今一直活在底层的作家,碰巧跟上时代的潮流,大红大紫到超出他原本的实力,也难怪他会得意忘形。既然只是昙花一现,没办法长久持续下去,我们就以宽容的心态,原谅他嚣张的态度吧。」



……喂,你未免太鄙视人了。明明是只出版过一部作品的新人作家,凭什么说出这种话呀。原本还以为他在出版业界很守本分,我决定收回前言。南阳单纯是在装乖,骨子里仍是本性不改。



「而且那个老师出手挺阔绰的,明明麻将技巧很差却爱赌,我今天也要好好海削他一票。对了,新人,你会打麻将吗?」



他居然说「打麻将」。会把「玩麻将」说成「打麻将」的人,不是实力很有一套……就是从麻将漫画里现学现卖的家伙。



「会啊,因为爷爷曾教过我。」



「平胡自摸配上两张宝牌,总分多少?」



「因为是二十符四翻……散家是一千三与两千六,庄家的话是全收两千六。」



「假设庄家丢骰子的数字为十二,起家是谁?」



「能被四整除,所以是左边那位。」



「好,接下来的麻将大赛也算你一份,因为有人临时不能参加。」



「……那个,筹码怎么办?拜某人所赐,我手边根本没钱。」



「基本上不会使用筹码。不过想赌钱的家伙,就由个人自行决定。」



「那就好,不赌钱的话,我也能放心。」



「不然你要跟我外叉吗?倘若你输钱的话,我可以先让你欠着。」



「我才不要呢。」



居然还说出外叉。在时下赌钱的麻将里,会使用「外叉」二字的人,不是在赌场颇有名气的代打高手,就只剩下大幅受到麻将漫画影响的家伙。



总觉得这个人在胡牌时还会说出「承让了」这种台词。



时间来到晚上六点,派对正式宣告结束,与会者们开始分头行动。比方说参加编辑部所办续摊的人们,派对结束后就离去的人们,以及——私下一起去续摊的人们。



我跟南先生为了参加旭川朝日所举办的麻将大赛,在饭店入口前等待主办者的到来。至于其他参加者,则是先一步前往预约好的麻将馆。



我们是预定与旭川老师会合后,再一同前往麻将馆。但是——



「……好慢喔。」



我确认一下时间,目前是晚上六点三十分,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分钟。



「啐,手机没人接,那个大叔在干嘛啊?」



拨打到第三通电话仍无人接听,南先生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机,不耐烦地低语。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扭头环顾四周,在饭店柜台前发现春山先生的身影。



于是,我走向他询问:



「春山先生,请问您知道旭川老师在哪里吗?我们约好一起去麻将馆,只是已到约定时间,他却迟迟没有现身,拨打手机也无人接听。」



「咦?你们打他手机也没人接吗?其实我从刚才就联络不上他,还以为他是一如往常故意不接我的电话……」



春山先生低头看手表。



「既然联络不上老师,我想他应该还待在饭店的房间里,撰写专栏的内容……」



「咦……这、这不要紧吗?记得您在会场上曾说过,专栏的交稿期限是今晚六点……」



「啊~那是骗人的,其实真正的交稿期限是今晚午夜十二点整。」



「……」



嗯,我也不方便多说什么。毕竟作家与责编之间经常出现这类交涉与算计的情况吧。



「怎么办?南先生,旭川老师似乎还没有完成工作。」



「真伤脑筋耶。」



闻言——



「假如两位方便的话,可以去帮我看看情况吗?虽然本该由我前往确认,但偏偏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春山先生说完,将房间号码告诉我们,同时交出备用的钥匙卡。由于是为了让旭川先生赶稿才在饭店订房,因此从饭店收下的两张钥匙卡,其中一张是由春山先生保管。



3612。



我们搭乘电梯前往三十六楼。其实我打从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高的楼层,不过构造上无法看见室外,所以这个体验并没有带给我太多恐惧与感动。



我们行经铺有长毛地毯的走廊,抵达3612号房的门前。



「旭川老师!旭川老师!」



无论我们如何按门铃、敲门或是大声呼唤,都得不到回应。



「不行,难道他睡着了?」



「或许是死了吧。」



「请别说这种触霉头的话啦。」



我取出钥匙卡,插进门把上的感应器。看见感应灯变色后,即可确定门锁已经解除。我稍稍推开房门,从门缝中再次呼唤旭川先生,但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因为门炼并未扣上,所以我礼貌性地说一句「打扰了」,便推开房门走进去。结果——触霉头的光景随即映入眼帘。



满身是血的旭川朝日倒在地上。



他趴倒在床铺与桌子之间的地毯上,头部流出大量鲜血,把看起来十分高级的西装染成红色,有一台笔电摔落在他的身边。裂开的萤幕呈现半毁状态,其中一角明显沾有血迹。



旭川先生没有任何反应。



就连一丝抖动都没有。



「咿……」



饱受惊吓的我,掩住嘴巴向后退。身旁的另一位男子,有别于反射性倒退一步的我,反而向前跨出一步。



我不清楚他是否基于反射动作。



总之他毫不犹豫地走进房间,蹲在趴倒于房间中央的旭川朝日身旁,伸手摸向对方的脖子确认脉搏。



「……晚上六点四十二分五十六秒——旭川朝日笔下的当红作品《恋爱、泪水与未完成的侦探》,正式确定断头了。」



南先生边看着手表,边低语这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话。



「所、所以他——」



已经断气了。作家旭川朝日宣告过世。这个瞬间,麻将大赛确定中止,交稿期限是午夜十二点的杂志专栏确定不能如期完成——而且一如南先生所言,「KONAMIKAN(粉蜜柑)」也确定无法完结了。



因为作者已经过世,导致无法完结——



「哼哼。」



南先生忽然发出笑声。他低头俯视遗体,像是情不自禁似地笑出来。这不是目睹遗体时应有的反应,再怎么缺乏同情心也该有所限度。



但我仔细观察后,发现他不是看着遗体。



他隔着镜片射出的锐利目光,并非落在遗体上,而是遗体的侧面。



「该说他不愧是推理小说作家吗?居然在死前做出这么有趣的事。」



我压下恐惧,顺着南先生的视线看去。旭川朝日以正面朝下、右手稍稍举起的姿势趴在地上,位在他头部侧面的右手竖起食指,指尖上沾着血迹。



那沾血的指尖——在地毯上印下了红色圆点。



红点一共有八个。



··



··



··



··



以纵二横四、共计八个的形式,用鲜血在地毯上印下红点。由于排列得太有规律,很明显不是自然形成的血迹,而是人为——某人刻意排列出这样的红点。这点无庸置疑。



想必是受害者在临死之际,挤出最后一丝力气——



「即使是我,也是首次在现实中拜见这种东西。」



很可能是受害者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特地印上这八个点。



正是世人常说的——死前讯息。



2



警方随即抵达现场,开始进行搜查。



旭川朝日的死讯,瞬间就在尚未离开饭店的出版业界人士之间传开,大家连忙采取应对措施。许多编辑也从续摊的会场赶回饭店。至于麻将大赛,理所当然被迫中止。



身为第一发现者的我跟南先生,在接受过简单的侦讯后,很快就重获自由。也不知该说是好是坏,应该全都多亏「极恶侦探」的盛名吧。



现场附近的警察全都认识南先生——具体说来,是一见到他就保持一段距离。警方对于「极恶侦探」的基本方针是「放牛吃草」,他们不会积极接触,但也没有做出赶人的举动。似乎根据过往的各种经验,警方认定最佳做法就是「放牛吃草」。



「——能肯定这是一起杀人事件吧?」



我出声询问后,南先生点头回了一句「八九不离十」。



目前我们位于案发现场的三十六楼休息区内,坐在沙发上喝着从贩卖机买来的饮料,侧眼旁观忙进忙出的警方人员与出版业界人士,针对此事件进行讨论。



「根据现场状况,难以想象是自杀或意外。虽然鉴定结果尚未出炉,但最有可能的死因是头部遭受重创。至于凶器,十之八九是那台笔电。」



遗留在现场的笔电,听说是旭川朝日的遗物。由于机型老旧且体积偏大,重量约有两公斤左右。假若利用该物使劲殴打被害人,其杀伤力足以致命。



在鉴识人员抵达现场前,南先生曾私自验尸,结果在受害者的头部,发现遭受钝器连续重击所留下的多处伤痕。



犯人是使用笔电杀死旭川朝日。



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挥动笔电殴打他。



若非抱持明确的杀意,不可能做出这般举动。



「南先生,我注意到一件事,方便说出来吗?」



「什么事?」



「依照现场状况来看——这不就是『密室杀人事件』吗?」



案发现场的出入口确实上锁,我们是使用饭店的钥匙卡才得以进入房间。至于另一张钥匙卡,则放在房间里的桌子上。



虽然饭店人员拥有万能钥匙卡——但命案现场的房门确实上锁了。这般没有钥匙卡就无人能进出的情况,应该称得上是密室吧。



哼哼哼,真佩服自己能发现如此犀利的着眼点,看来我终于具备侦探的资质。当我冒出以上想法时——



「你是笨蛋吗?」



南先生如此说道,堪称是一句极为直接的数落,简短到仿佛觉得我太过愚蠢,他已经懒得有所顾忌。



「这里的客房都会自动上锁。」



「……啊。」



是我疏忽了。



自动锁——



就是无需亲自上锁,房门就会自动锁上的功能。



犯人在杀死受害者、离开房间之后,房门就会自动上锁。



原来如此,这根本算不上是密室。



「还以为你一脸得意是想说什么……真是的,所以我才受不了乡下小姑娘。」



「这、这也无可奈何呀!我今天可是生平第一次来到这种有自动锁的饭店嘛!」



呜啊啊,丢死人啦……我居然得意洋洋地说出错得离谱的事。原来如此,是自动锁呀。



「所谓的密室,很难出现在现实中——话虽如此,比密室更罕见的情况,倒是出现在这次事件里。」



南先生愉悦地说着,取出手机秀出一张照片。



那是刚才在命案现场拍下的照片。



……擅自验尸,并且擅自拍下命案现场的照片。南先生还是老样子,是个为所欲为的侦探。



显示在萤幕里的,正是位于遗体旁边,以鲜血留下的八个红点。



死前讯息——与密室同样是推理小说的经典题材,但在现实中却比密室更为罕见。



既然是旭川老师在最后一刻留下的讯息,很可能是暗喻凶手的名字,不过现阶段仍让人摸不着头绪。



「……话说我从以前就有个疑问,为何推理小说里的受害者,都要留下这种刻意化为暗号、让人难以理解的死前讯息呢?」



我个人认为,直接写下名字还比较好,而且不禁觉得,明明都已命在旦夕,死者哪能多冷静地动脑袋?



「其中包含了许多理由。」



南先生说完这句话后,竖起三根指头。



「受害者之所以用暗号留下死前讯息,理由大致上能分成三种情况。」



他弯下三根指头,接着又竖起其中一根。



「第一种情况,是为了避免被犯人发现时遭到清除,因此需要留下犯人无法解读的暗号。原则上,这也是推理小说爱好者针对『过于复杂的死前讯息』一事,最具代表性的辩解。」



嗯,感觉上是挺有道理的……不过,假如我是犯人,即使是无法解读的暗号,只要受害者留下奇怪的讯息,我仍会全部清除干净。



话虽如此,若是死前讯息并非暗号,推理小说也就无法成立,因此关于这点,都会被当成惯例而遭忽略。



「第二种情况,是与受害者的意志无关,留下的讯息径自化为暗号。」



南先生竖起第二根指头。



「受害者自认为照实写下犯人的名字,但在犯人或第三者的蓄意隐瞒,或是偶然发生意外的情况下,造成死前讯息遭到损毁或窜改,最终变成暗号。另外,基于误解而遭人擅自当成暗号的情况,也包含在这里面。」



「遭人擅自当成暗号……?这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我是某起杀人事件的犯人。」



「你是杀人事件的犯人……哇!真是个容易想象的比喻呢!」



「……」



「啊,对不起,请继续说下去……」



糟糕,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南先生翻了个白眼,十分不悦地瞪着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开口解释。



「假设我是犯人,而被杀的受害者用鲜血写下『三十三』的死前讯息……这种情况,就是出于误解而被当成暗号。」



「……啊,原来如此,『三十三』是片假名的『ミナミ(南)』对吧。」



受害者原本是打算直接写下犯人的名字,但假如看见的人误认为「三十三」,以结果来说就变成暗号了。



「第三种情况,则是不得不化为暗号。」



南先生竖起第三根指头。



「受害者在被人绑住手脚、蒙住双眼等等,无法顺利写字的情况下惨遭杀害时,倘若受害者想留下讯息,无论如何都会变成间接且形同变化球的讯息——眼前这起事件,显然就是这种情况。」



南先生将手机萤幕中的图片放大。



八个红点占满整个画面。



红点的旁边,留有些许以指头抹过鲜血的痕迹。



「受害者一开始很可能是想直接写下犯人的名字,只是说来不巧,现场位于高级饭店的客房,地板上铺着长毛的高级地毯。」



我重新回想案发现场。



从受害者身上流至地面的血液,全被地毯吸干了。先不提铺上磁砖或油毡的地板,想用鲜血在柔软的地毯上写字,根本近乎不可能。



别说是写字,连要画出一条线都很困难。



想必受害者很快就注意到此事,因此——



「——才会印上圆点。」



不光是写字,甚至连画线都办不到。



唯一能做的,就是印上圆点。



如果想留下讯息,除了透过圆点以外,别无他法。



头部遭人重击,应该再也无法起身的旭川朝日,陷入意识朦胧的状态中,不过他还是拼命想留下讯息。



即使无法写字或画线,他仍不肯放弃——最终便印上八个圆点。



「嗯……我已经明白死前讯息化为暗号的理由……只是这个死前讯息意味着什么呢?」



我注视着八个红点。



「或许是单纯想表现数字『八』,或是这个图形本身有某种含意……长方形……?啊,难不成是点字?」



「若是勉强当成点字,就是日文发音的『いいいい(I)』或『れれ(RE)』。」



「……感觉上好像不太对。」



话说南先生居然会读点字,真是太厉害了。



「八个点,八点,点八,八粒点……嗯~念法上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在这之后,我同样绞尽脑汁思考着各种解读方式,却得不到任何灵感。



「算了,一直纠结这个死前讯息也不是办法,更何况这种东西也不能当成证据。」



南先生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完此话后,将手机收进口袋里。



尽管死前讯息在现实中十分罕见,只是就算当真存在,光凭这点也无法成为指认犯人的决定性证据。我敢保证,至少警方是绝对不会单靠死前讯息来追查犯人。



说穿了,死前讯息这样的证据,根本没有任何法律效力。



至于理由则是不胜枚举。首先,没有那是受害者亲自写下的决定性证据。就算能够证明是受害者亲手写下的,也无法证明讯息表示的就是犯人的名字。纵使受害者直接写下「犯人是○○」,也不能消去受害者误认的可能性。



到头来,那终究只是受害者个人的意见罢了。



即使我们顺利解开这则死前讯息隐藏的谜团,依然无法成为逮捕犯人的决定性证据。



这种事我也心知肚明,不过就算明白——



「南先生,你对这个暗号不好奇吗?」



「还好。」



「……」



真冷漠,不愧是专门针对犯人的「极恶侦探」,对于真相的好奇心只在一般人之下。他对于谜团与暗号毫无兴趣,甚至近乎漠不关心。



反倒是我,完全无法把死前讯息这件事抛诸脑后。



因为——总觉得自己能够解开暗号。



感觉上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找出吻合答案的关键。好像曾在哪里看过,八个圆点整齐排列的图形——



「那么……就以犯案时间来缩小嫌犯的范围吧。」



即便死前讯息的内容十分令人在意,我仍压下这股心情,开始从其他角度推理。依据我与南先生至今的实绩,要优先采纳谁的意见,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



我取出记事本,重新检阅先前整理好的情报。



虽然预测的死亡时间尚未出炉,但旭川朝日吩咐南先生预约麻将馆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十分。由于南先生有留下通话纪录,绝对错不了。在这个时间点,旭川朝日肯定还活着才对。



发现遗体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四十分。



换言之,受害者是在下午四点十分至晚上六点四十分,也就是在这两个半小时内遭人杀害。以时段来说,是「正元社推理文库创刊五周年纪念派对」举办到结束的时间。



「在犯案时间能进出房间的人,分别是持有备用钥匙卡的春山先生、拥有万能钥匙卡的饭店员工,以及——旭川老师的熟人。」



客房的房门是采自动锁,因此房间内的人能轻松把门打开。假如受害者主动邀请犯人进入房间,很可能是熟人所为。



不过身为受害者的旭川老师,是个资历很深的作家,又是时下的当红作家,所以光是他的熟人,在今天的会场上可说是多不胜数。



「嗯~果然仅凭目前的情报,根本无法缩小嫌犯的范围。假如能有更多线索就好了……感觉上该是鉴定结果出炉的时候,要去打听一下吗?」



「……」



「南先生?你有在听吗?南先……」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南先生——并没有在听我说话。他翘着脚、不停旋转手中打火机的同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有将坐在旁边的我放在眼里。



而且,他的表情严肃到令人胆寒。



与平日那种充满恶意的笑容恰恰相反,他抿着唇瓣,嘴唇呈现一字形,藏在眼镜后的眼眸则是阴沉到冷冽如冰。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南阳露出这样的表情陷入沉思。



这股近乎异常的紧张感将我淹没。我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被现场气氛震慑住了。经过三分钟左右的时间——



「……放弃。真是无聊透顶。」



南先生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句话,从沙发上站起来。



「咦?咦……南、南先生?」



「先退场了,我可不想搅和进这种事件里。」



南先生以听似唾弃,甚至近乎鄙视的语气这么说。



然后,他头也不回朝着电梯的方向直直走去。我的思绪跟不上这个突发状况,就这么呆站在原地——不对,是呆坐在沙发上。



3



虽然我抱持一丝期待,认为南先生只是嘴上说说,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但是经过一个小时,他依然没有回来。



看样子,他是真的放弃继续查案。



说是放弃查案,但我们并未以侦探的身份受理这个案件。与他经常主动请缨,最后却半途而废的情况截然不同,这次单纯是他巧遇命案现场,无须对本次事件担负一丝责任。



因此,即使南先生中途放弃调查事件,也不能予以谴责。



但是……



但是啊!



我到现在仍难以置信。



他好歹是自诩侦探之人,竟然放弃继续追查自己遭遇的杀人事件。



南先生至今放弃的案件,该怎么说呢?全都不是关乎他人生死的重大事件。没有杀人也就无须解谜,以往那些都不是他口中「能够当成推理小说题材的事件」。



基于上述原因,我才会无法相信眼前这样的结果。



毕竟这起事件——真要说来是挺有趣的吧?



我明白这么说太过轻率了,不过这起杀人事件,现场可是留有化为暗号的死前讯息喔。假如连这种事都无法当成题材,还有什么事件会适合呢?



不知为何,这起事件似乎无法触动「极恶侦探」的心。



到底是哪里不适合呢?



是什么原因令他感到无趣?



算了,反正南先生这个人就是爱耍帅,或许是他……不对,很可能是他绞尽脑汁都解不开暗号,才假装选择放弃而趁机逃跑。



不过——



南先生刚才的表情,严肃到令人心惊。



我现在只能认为他是心情不好才放弃查案。「极恶侦探」南阳,我多次与他一起查案,自认为很清楚他的价值观与感性,不过,到头来似乎是我太过自负。



我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毕竟,我连他其实是个适合戴眼镜的帅哥都不知道嘛。」



我喃喃说着这般无意义的话语,重新回到三十六楼的休息区,从贩卖机买杯饮料后,就找张沙发坐下,翻开笔记阅读调查的结果。



南先生离去后的一个小时,我以自己的方式调查了事件。



并非基于他人所托,单纯是自我满足的行为。老是浮现在脑中的死前讯息——命案现场的那八个红点,直到现在仍挥之不去。



面对只差一步就能解开的谜团,我说什么都无法放弃,于是决定挺身挑战「极恶侦探」弃之不理的谜团。



「……嗯,那果然是——」



「您是早乙女小姐吧?」



当我跟笔记本大眼瞪小眼时,上方突然传来搭话声。我抬头望去,发现来者的脸庞位在很高的位置。就算我不是坐在沙发上,也不难看出对方的身材十分高挑。



「啊~由良先生,辛苦了。」



「嗯,您也辛苦了。」



男子露出柔和的笑容。虽然他的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但由于表情跟说话语调都相当温柔,因此完全不会令人有压迫感。



由良先生是隶属于搜查一课的刑警,记得阶级是巡查部长。从他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龄来看,应该是相当优秀的精英分子。



我会结识他……真要说来,也没有那么熟识,只是过去在「保土原诊所杀人事件」中,彼此见过面而已。他就是当我表明隶属的侦探事务所时,惊讶地回了一句「您、您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员工吗!」的那个人。



「早乙女小姐,您现在是一个人吗?」



「嗯,可以这么说。」



由良先生听完我的回答后,先是稍微确认周围,然后迅速坐在我的身旁,用手掩住嘴巴,在我的耳边小声提问:



「话、话说南侦探呢……?」



「南先生嫌这起事件太无聊,已经先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