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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雨天,磨脚,雷鸣声——秋月孝雄(2 / 2)




「欸?喂!等一下,藤泽!」



如果现在跟她说对不起,如果现在停下来……,他的脑袋里这么想,身体却不听使唤。



美帆匆忙抓起孝雄遗忘的水壶追上他,小脑袋就在他肩膀的旁边。



「喂,你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大?」她一脸担心仰头凑近看着,他的表情因此变得更为僵硬。



孝雄快步走出公园,沿着来时路默默往新宿车站走去,个子娇小的美帆几乎得用跑的才跟得上。光听脚步声就知道、不用回头也能清楚了解,她现在一定很想哭吧!



轮廓朦胧的行道树影子频频从脚下飞逝而过,黑云不知何时笼罩了天空,太阳已沉没在大楼后方,路灯亮起,气温缓缓下降。



花不到去程一半的时间,两人便到了新宿车站南口。来到这里,孝雄才终于转向美帆。



「给你。」美帆把水壶递给他,他尴尬收下。



「……谢谢。……对不起。」孝雄盯着她脚边的地板,挤出话来。



「嗯……」美帆松了一口气地回答。



孝雄这才发现,她穿着有蝴蝶结的低跟鞋,一边的脚跟不自然地提起。



也许是我害她把脚给磨破了。



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的美帆,一面调整自己的呼吸,以略大的音量说:「今天能够见到你,我很高兴。……毕竟我们好一阵子没见了。」



闸门前,每到了傍晚时分便会变得更加拥挤,两人身旁围着数千人的交谈声与脚步声。



「你明天会来学校吗?」美帆问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挑爨。



孝雄始终望着地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气温又比刚才低了一点,脚尖好冷,美帆的脚尖想必一定更冷吧!



「……像你这种只觉得自己最可怜的人,真的很难看。」



孝雄讶异地不自觉抬起头来,他一度以为这句话是哪个人路过时说的,却看到美帆泫然欲泣地瞪着自己。



我必须说点什么,孝雄暗忖道。有没有什么能说的呢?他像考试结束前一分钟那样死命地想着。总之,想到什么就先说吧!



「这跟你无关吧?」孝雄的声音颤抖着,同时也为自己脱口而出的幼稚话感到惊讶。



美帆毫不退怯地继续说:「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父母离婚的孩子一个年级里肯定有十个,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像你这样闹别扭,实在有够蠢!」



在他还没来得及自觉羞愧,一张脸已经胀得通红,孝雄不敢置信地看着美帆,心里暗忖,眼前这个娇小的女生到底是谁?



「你不想来学校,就跷课跷到高兴为止,你又如何自圆其说?我原本还以为你很成熟,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至少要和其他人正常往来啊!」



孝雄愕然地凝视从美帆眼里落下的泪水。我所认识在此之前一起走了几十公里的美帆,不是会说这种重话的人,她把我的心看得那么透,而我又看到了她什么?他心想。



美帆低着头准备独自离去,离去之前小声说道:「枉费你有勇气吻我。」



穿过闸门后,她娇小的背影随即隐没在人群中。



孝雄花了两个小时从新宿走回家,他实在没有心情搭上拥挤的下行电车。刚开始走没多久就下起了小雨,过了中野后雨势愈下愈大,孝雄依旧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变成雪之前的雨水不断地让身体冻得发疼,还没穿惯的运动鞋也磨着脚,孝雄不解这份痛楚为何带着诡异的甜蜜。他心想,没道理因为走路回家而遭天谴吧?同时也祈求干脆让他真的迷路算了。然而,当他看到路灯映照下的合宜住宅出现在大雨彼端时,他却感到安心,甚至差点哭了出来。



尽管是假日,回到家里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最近老是这样。哥哥连周末都工作到很晚,妈妈大概又跟哪个我不认识的老头去约会了。



孝雄用浴巾简单擦拭湿漉漉的身体,并换过衣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带着冻僵的身子,蹲在玄关处打开鞋柜。



在昏黄灯光下,色彩缤纷的女鞋,就像陈列在博物馆里奇形怪状的贝壳一样,反射着朦胧的光芒。里头有样式传统的褐色穆勒鞋、时髦的露趾黑色跟鞋、短筒靴和过膝长筒靴、不适合母亲年龄的厚底运动鞋、芥末黄的楔型鞋、深紫色的高跟鞋。鞋柜里放着母亲这一季常穿的鞋款,走廊的收纳空间还有成堆的鞋盒,里头鞋子数量少说是这些的五倍。



孝雄从鞋柜最旁边开始拿起,把鞋撑一一放进鞋子里,用冷到发抖的手拿鞋刷掸掉灰尘,在需要上油的鞋子抹上鞋油,并用棉布细细擦拭。他的心情逐渐因为这些做惯的工作而平静下来,屋里也终于因为暖气而变得暖和,身体渐渐不再发抖。



帮爱鞋成痴的妈妈整理鞋子,是孝雄从小的工作。就像同年龄的小孩喜欢火车或机器人模型一样,当孝雄还是小学生时,就对多采多姿的女鞋十分着迷。尽管他对于母亲的看法已经和当时截然不同,不过,这根深柢固的习惯却能够让他放松。只要专注在鞋子上,他就能够心无旁鹜。也因为这样,直到发出「喀锵」的沉重金属开门声之前,孝雄都没有留意到哥哥回来的脚步声。



穿着长风衣的哥哥,惊讶地低头看着孝雄,僵硬地说了句:「我回来了。」同时收好雨伞,脱掉皮鞋。雨伞上的雪块零零落落掉在孝雄的眼前。



「喔。」孝雄倚着墙壁,视线看着下方,吞吞吐吐地回应着。完全不像以前那样能丝毫不费力就说出,「辛苦了,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他擦完鞋子关上鞋柜,就听到哥哥语带轻蔑地说:「你那个习惯还没改吗?」已经换下西装、穿着连帽衫的他,手里拿着罐装啤酒,冷冷地看着蹲在玄关的孝雄。



孝雄感觉自己像是误闯进别人家一样的尴尬。「没有啊……手就自己动了起来。」



「你真是恶心。」



听到这句话,一股想要失控怒吼的冲动直冲脑门,可是他不知道该向谁发泄,只能把这股怒气及话语硬生生地往肚里吞。就跟那次灌啤酒一样,泪水取代咽下去的东西而流了出来。哥哥返回客厅的背影和美帆消失在闸门口的身影,以及父亲走出门外的背影重叠,每个人都与我不再有瓜葛。



那个叫撒娇……哪有那种事!



头痛欲裂,不清晰的脑袋角落,听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你是在逃避麻烦……他还是小孩……



可是,我这个做妈妈的……



我这个长男也很想哭啊!



接着听见大步走路的咚咚声,也听见「碰!」粗鲁关上拉门的声音。



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随着进入眼里的光亮愈来愈多,头疼也愈来愈强烈。眼前逐渐清晰的是坐在餐桌对面的母亲身影,她的手肘拄在桌面上,脸埋进手掌里,双肩不停地颤抖着。



「……你在哭吗?」孝雄小声地问道。



母亲抬起头来,带着被泪水模糊的眼妆笑着说:「你不也在哭啊!」



听了这句话,孝雄才发觉自己的脸上湿湿的。



……对喔!他不想回去房间,所以在厨房喝着母亲的烧酎直到睡着。



「你也该戒酒了吧。再继续喝我的酒,就要你付钱喔!」



哈哈一笑,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痛。一开始不是你要我喝的吗?孝雄茫然地想着。但有些话我还是得告诉她才行。



「妈……」



「嗯?」



「你们提早了三年离婚。我现在还是小孩子。」



听到这句话,母亲双眼涌起了豆大泪珠,她低头想要掩饰,于是含着泪水带着笑意说:「嗯,我知道。孝雄,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因泪水而发烫,心情感到舒适愉悦,再次带着醉意睡去。



隔了两个星期才去学校,却没有一个同学用异样眼光看着孝雄,害他白担心了一场,顶多有男同学和他打招呼:「哦,你来啦?」以及女生笑着说:「咦?藤泽同学,好久不见了。」就连老师也只在点名的时候说了一句:「明天起别再跷课了。」对于这些反应,孝雄安心之余还多了几分难为情。



他趁午休时间前往三年级的教室找春日美帆,却遍寻不着。放学后又找了一次,依然不见人影。孝雄心想,她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他已经想好,见到美帆时要跟她说些什么。首先,要对公园的事道歉,然后,现在或许没办法马上做到,不过,在藤泽变成秋月之前,也就是在国中毕业之前,他要变成大人。具体来说,他再也不会闹别扭、喝酒或跷课以博取他人的关心。他要成为像美帆那样,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知道想对谁说什么话的人。他想对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改天再一起去公园走走。



就在他放弃找寻、走向校门口准备明天再继续的路上,与一位面熟的女生擦肩而过。孝雄想起她是三年级的学姊,曾经好几次看过她跟美帆在一起。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咦?你是藤泽学弟吧?」



「欸,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有时会跟美帆说话啊!我也听美帆提过你。」



「……这样啊。那个,请问春日学姊今天有来学校吗?」



被孝雄这么一问,她不解地看着他,那副表情也逐渐转为怜悯。



「美帆……该不会什么都没跟你说吧?」



孝雄这时候才知道,美帆因为父母离婚而搬家了。



没有手机的孝雄根本无法连络到美帆,事到如今也无从得知,虚长他两岁的美帆,是否曾经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不过,孝雄后来拜托美帆的朋友用电子邮件转达一句话。



我决定要让自己变得更成熟。



等他透过该朋友收到回覆,已经是好几个星期以后的事了。



加油,秋月孝雄。



◇◇◇



过了桥,雨声又起了些变化。



叶片摇曳的声响,逐渐比雨滴拍打在水面的声音还要清晰。莫卡辛鞋缓缓踏在土壤上的声音,与绿绣眼清脆的鸣啭交织在一起。越过日本黑松看见水面倒映出杜鹃花的粉色、千头赤松树皮的红色、枫叶的灿绿色,远方的巨嘴鸦发出响亮的鸣叫声。这些知识大部分都是美帆以前提过的。孝雄仿佛因为远处的光亮而眯起双眼,满怀眷恋地回忆着。



天边再次响起遥远的雷鸣。



——隐约雷鸣。



孝雄的脑海突然浮现出这句话,随即消失。



那是什么?究竟是在哪里听过的句子?他甚至想不起刚刚出现在脑海里的那句话,可是浑身上下却悄然有一股预感。



常去避雨的凉亭,逐渐出现在水气丰厚的枫叶后头,但里头竟然已有人坐着。孝雄的心情仿佛看见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忐忑且缓慢地走近凉亭。穿过层层绿叶后,整座凉亭映入眼帘。



那是一位穿着套装的女人。



孝雄停下脚步。



蓄着一头长不及肩柔顺短发的女人,正把啤酒举到嘴边,轻轻瞥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仅是一瞬间的交会。



在那一刻,孝雄没来由地想,这场雨或许就快要停了吧!



うらさぶる 心さまねし ひさかたの 天の时雨の 流らふ见れば



凄苦寂寥 满溢心中 无尽天空 眼见时雨纷落



(万叶集一·八二)



情境:和铜五年(七一二年)四月,长田王被派遣至伊势斋宫时,在山边泉水旁做了三首和歌,此为其中一首。斋宫指的是派遣至伊势神宫工作的未婚内亲王(公主)所居住的宫殿。「时雨」原指秋天到冬初之际降下的冷雨,不符合这首和歌吟咏的季节。意思是前往伊势途中遇到的寒冷「时雨」,正好与心中潸然的感受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