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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2 / 2)


门默默地矗立在原地,彷佛先前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是我第一次的「关门」。



* * *



因为太用力推门,我要松开手时必须用到有如撕扯下来般的力道,双脚也失去力量。浅水的水面已经变得平静,周围处处是鸟啼声。青年在距离我约两步的地方,注视着关上的门。



「那、那个……刚刚是怎么回事?」



「明明被要石封起来了……」



「咦?」



青年总算把视线从门上移开,直视着我。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为什么看得见蚯蚓?要石跑到哪去了?」



「呃,那个……」



他的口气很强烈。我支支吾吾地问:



「蚯蚓?还有,你说的要石是……石头?咦?」



他的眼神好像在瞪我。为什么我要受到责难?为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啦!」



我突然感到生气,用挑衅的口吻问他。青年有一瞬间惊讶地眨了眨眼,接着无言地叹了一口气。他随性地拨起遮住一只眼睛的长发,动作就像小小的奇迹般帅气,让我更加感到生气。他已经没有看我,再度注视着门。



「……这个地方变成后门了。蚯蚓会从后门出来。」



他又说出莫名其妙的词,然后开始走向出口。



「我很感谢你助我一臂之力,不过你要忘记在这里看到的东西,赶快回家。」



青年大步离开。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左臂被血染成红黑色。



「啊……」那是为了救我而受的伤。「等一下!」我高声喊。



* * *



中午的这个时间,环阿姨一定不在家。我基于这样的确信,打开家门的锁。



「请你先上二楼。我要去拿急救箱。」



我对仍旧站在玄关的青年这么说,然后走到客厅。



「不用了,我很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已经──」



「你既然那么讨厌去医院,至少要做急救处理才行!」



我很果断地告诉从刚刚就顽强排斥治疗的青年。说什么讨厌看医生,简直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熟悉的家里玄关,因为有他站在这里,突然看起来显得很小。我听到他在我背后无奈地爬上楼梯的脚步声。



报导用的直升机难得飞到小镇上空,可见刚刚那场地震有多大。从废墟回家的途中,处处可以看到石墙崩塌、屋顶的瓦片掉下来。平常静谧的聚落,今天却像举办祭典般,街上到处都是人。有人在整理倒下的东西,也有人在聊天说「幸好没事」。



家里的客厅也变得很凌乱。原本摆在书柜上的书散落一地,墙上的铜版画掉下来,观叶植物的白蜡树盆栽也连盆倒下,泥土洒在地板上。占据一面墙壁的环阿姨回忆照片区,也有几个相框从墙上掉下来。我瞥了一眼小学入学典礼上、感觉好像快哭出来的自己的照片(一旁年轻十岁的环阿姨则面带笑容),打开收纳柜搜寻急救箱。



我原本预期自己的房间应该也变得很乱,没想到却异常整齐,大概是我在楼下寻找急救箱时,那名青年帮我整理的。他坐在整理好的房间中央睡着了,看样子应该很累。仔细一看,他坐在原本放在房间角落的我的儿童椅上。那是涂了黄色油漆、很旧的木制小椅子。不论是整理好的房间或是幼稚的椅子,都让我有种被看到隐私部分的尴尬,于是我大声说「你得先清洗伤口才行」,把青年叫醒。



『不久前在十三点二十分左右,以宫崎县南部为震央,发生最大震度六弱的地震。这场地震没有引起海啸的危险。目前并没有得到有人受伤等伤亡情报。』



听到这里,青年点了手机画面,关掉新闻。他的裂伤似乎没有流血给人的印象那么严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仔细地用清水洗过之后,贴上消毒贴布。我跪在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旁边,抓着他的左手开始缠绷带。他的手臂粗壮而结实,长袖衬衫的胸口上,挂着先前锁上门的那支神奇钥匙。那是一支枯草色的金属制钥匙,上面有细致的装饰。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使窗边的风铃轻轻发出声音。



「你好像很熟练。」



他看着我包绷带的手这么说。



「因为我妈以前是护士──先不说这个,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



「我想也是。」他形状姣好的嘴唇上泛起微笑。



「呃……你刚刚提到蚯蚓吧?那是什么?」



「蚯蚓是在日本列岛底下蠢动的巨大力量。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意志,当扭曲状态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出来,胡乱地暴动并摇晃土地。」



「啊……?」我完全无法理解,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们打倒它了吧?」我问他。



「只是暂时封起来。必须用要石封印,否则蚯蚓就会从别的地方再度出现。」



「什么……你的意思是,还会发生地震吗?你刚刚也提到要石吧?那是──」



「别担心。」他温柔地打断我的话,说:「我的工作就是要预防那种事发生。」



「工作?」



绷带缠好了。我贴上透气胶带完成包扎,但心中的疑问却更多了。



「喂。」我用强硬的声音问,「你到底是──」



「谢谢你。抱歉替你添麻烦了。」



青年温和地说完,坐正之后直视我的眼睛,深深低下头。



「我的名字是草太。宗像草太。」



「啊?呃,我叫岩户铃芽。」



我听到他突然报上名字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报自己的名字。「铃芽(注3)。」草太在嘴里轻声重复一次之后,自然而然泛起微笑。这时──



「喵~」



「哇!」



我突然听到猫叫声,抬起头看到窗边有个小小的剪影。坐在凸窗扶手上的是一只小猫。



「这只猫怎么搞的?好瘦。」



手掌大小的小小身躯骨瘦如柴,只有黄色的眼睛瞪得很大。雪白的毛色当中,只有左眼周围有一圈黑色的毛,看起来好像那只眼睛被揍之后出现瘀青。小猫的耳朵无力地垂下来,一张脸很讨人同情。



「等一下!」



我对小猫和草太说完,急忙跑到厨房,找到小鱼干放在小碟子里,和水一起放在窗边。小猫闻了闻气味,慎重地舔了一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



「你肚子很饿吧……」



我看着它露出肋骨的身体这么说。我没有在这一带看过这只猫。



「你是不是遇到地震逃过来的?不要紧吗?会不会害怕?」



白猫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回答:



「喵~」



「好可爱!」



真是太乖巧了!一旁的草太也露出笑容。



「你要不要当我们家的小孩?」我不禁问小猫。



「嗯。」



「咦?」



我听到回答。小猫弹珠般的黄眼珠凝视着我。原本像枯木般瘦削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像麻糬一样圆滚滚的,耳朵也竖了起来。叮铃──风铃似乎想到要发出声音。白毛覆盖的小嘴巴张开。



「铃芽,好温柔,我喜欢。」



结结巴巴的声音听起来像幼小的孩童。猫在说话。黄色的眼睛里具有人类的意志,这双眼睛从我转向草太,突然眯起来。



「你很碍事。」



砰!我听到有东西倒下的声音,反射性地转头,看到草太原本坐着的椅子倒了下来。只有椅子倒在地上。



「咦?怎么搞的?」



我环顾房间。



「草太!你在哪里?」



他不在这里。刚刚还在房间里的草太已经消失踪影。白猫仍旧待在窗边没有动。我看到它的嘴上似乎泛起冷笑,不禁毛骨悚然──这时我又听见脚边传来「喀哒」的声音。倒在地上的椅子,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喀哒。



「嗯?」



这张木制儿童椅原本就少了左前脚,只有三支脚。其中一支脚像是被甩动般动了一下,原本椅脚朝天的椅子随着反作用力变成横倒的姿势,接着又用两支脚踢了地板立起。



「什么……?」



椅子用三支脚发出「喀哒喀哒」声拼命取得平衡,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没错,这张椅子的椅背上刻了两个代表眼睛的凹洞。涂了黄色油漆的三脚儿童椅接着又低头检视自己,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椅子发出声音。是那个柔和而低沉的声音。



「什、什么?」我忍不住大叫。「草、草太?」



「铃芽……我……?」



这时椅子突然失去平衡往前倒,不过立刻又踢了前脚抬起身体,然后因为起身时的劲道不停旋转。椅子拼命地动着三支脚,像是在跳踢踏舞的「喀哒喀哒」声回荡在房间里。最后椅子总算停下来,瞪着窗边的猫。



「是你做的吗?」



椅子──草太怒气冲冲地喊。小猫从窗边轻盈地跳到屋外。



「等等!」



椅子跑上前,以柜子为踏板爬到窗边,然后直接跑出窗户。



「等、等一下!这里是二楼耶!」



「哇!」我听到草太的叫声,连忙从窗户探出上半身。椅子从屋顶斜面往下滑,掉在院子里晾的衣物之间消失踪影,接着又立刻掀起被单冲出来,追着已经穿过院子跑到路上的白猫,冲到狭窄的马路上。经过的汽车驾驶惊讶地按喇叭。



「不会吧?」



我得追上去!我刚产生这个念头,立刻转念一想:我没搞错吧?今天经历的恐惧、战栗、混乱顿时涌上心头。蚯蚓和地震?会说话的猫和会跑的椅子?那些都跟我无关,而且最好不要扯上关系。那里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虽然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不过仍旧这么想。我脑中浮现环阿姨、小绚、麻美、还有其他朋友的脸孔……可是,那东西只有我们看得到。



我捡起草太掉在地上的钥匙跑出去。我大概只犹豫了一秒钟,在冲下阶梯时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犹豫过。



「铃芽?怎么了?」



「环阿姨!」



我正要出门,刚好遇到环阿姨回来。



「抱歉,我要出去一下!」我正要跑走,就被她抓住手臂。「等等,你要去哪里?我是因为担心你才特地赶回来哪!」



「啊?」



「刚刚不是发生地震吗?我打电话给你,你却一直没接──」



「啊,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我没事!」



再拖下去就会追丢他们。我用力甩开环阿姨的手,冲到马路上。「喂!等一下,给我站住!」环阿姨的叫声离我越来越远。



我朝着猫和草太跑过去的方向下了斜坡,总算看到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前方。草太的脚不太灵活,几乎是用滚的奔下斜坡。更前面有国中男女生正在爬上坡。椅子朝着前方跌落,「刷刷刷──」地滑下斜坡,在那些国中生前方停下来。



「哇!」「这是什么?」「椅子?」



草太在惊讶的国中生们面前站起来,但或许是因为无法取得平衡,只能在他们周围绕来绕去。



「哇啊!」被莫名其妙的物体纠缠的国中生们,发出恐怖的叫声。不久之后草太似乎总算能够抓准方向,离开他们再度奔下斜坡。



「抱歉~」



我冲向拿着手机猛拍椅子背影的国中生,拨开他们继续追椅子。背后传来连续的快门声。呜哇,连我都被拍下来了。他们该不会上传到网路上吧?在草太前方可以看到小猫的身影,更前方是港口。



宛若便利商店前的不良少年般、群聚在码头的黑尾鸥同时展翅飞起。白猫冲过它们先前停歇的地点,而后是椅子,再过一会则是我。猫奔跑的方向是乘客正在上船的渡轮。喂喂喂──我虽然产生不好的预感,不过还是跟着跑。



「喂~铃芽~」



「咦?」



我听到粗壮的嗓音,转头看到阿稔在隔着海水的隔壁码头,朝着我大动作挥手。阿稔是环阿姨的同事,已经好几年都明显单恋着环阿姨,却无法得到回报。他似乎正在从渔船卸货。他的个性很温柔,所以我也不讨厌他。



「发生什么事了?」



这种时候问我,我也没办法回答。这座港口的渡轮乘船口只有简单的铁梯,一群看似卡车司机的人正走在上面。猫穿过他们的脚边,草太也跟上去。这群欧吉桑发出惊讶的声音,纷纷喊「那是什么」。



「唉,不管了!」



我抱着豁出去的心情,同样朝着铁梯冲过去。



「真的很抱歉!」



我一边道歉一边推开这群欧吉桑,冲过铁梯跳上渡轮。



『让各位久等了。由于今天中午过后发生的地震,出港时间有所延误,不过现在已经确认安全,本船即将出发。』



平常听起来很远的汽笛声,此刻以震耳欲聋的音量响起。载着小猫、椅子和我的渡轮彷佛被倾斜的午后阳光推出去般,缓缓地驶离港口。



大家都在耳语:要开始了



我通过渡轮的入口,来到摆了好几台自动贩卖机的大厅。开长途卡车的欧吉桑们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坐在圆桌前,已经开始喝啤酒了。



「你们刚刚有没有看到?」「看到了!那是什么?」「不是猫吗?」「可是好像还有个椅子也跑过去。」「是玩具吧?」「感觉很像无人机,做得很精致。」



天啊,消息已经传开了。我扫视室内每个角落,搜寻草太和猫的身影,快步通过大厅。我穿着制服满身大汗,强烈感受到那些欧吉桑诧异地盯着我的视线,汗流得更多了。我顺路走上阶梯,穿过坐了几个乘客的客舱,再度爬上阶梯,来到面海的渡轮外廊。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忍不住大喊。真火大。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养的宠物造成别人困扰,而且那只宠物是莫名其妙被迫收养的。我冲过狭窄的走廊,来到后方宽敞的露天甲板。



「──啊!」



找到了!小猫和儿童椅在甲板正中央迎着强烈的海风,隔着两公尺的距离瞪着彼此。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幼稚的恶梦?我突然感到晕眩。



「你为什么要逃?」



草太怒声质问并向前逼近,白猫也退后同样的距离。



「你把我的身体怎么了?你是谁?」



白猫没有开口,缓缓地往后退,但是后方就是栅栏,底下是海。



「快回答!」



椅子蹲低之后,使劲跳向白猫。白猫灵巧地闪躲,跑上矗立在渡轮尾端的雷达桅。



「啊!」



被他逃走了!我和草太跑过去,并肩仰望细长的雷达桅。小白猫坐在大约十五公尺高的雷达桅顶端。



「铃芽~」



咦?猫在看我。圆圆的黄色眼珠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下次见。」



幼嫩的声音愉快地说完,小白猫就从雷达桅往海面跳下去。我倒抽一口气。小猫的身体准确地落在从后方高速驶来的警备艇上。



「什么?」



警备艇转眼间就超越我们搭乘的渡轮。我们无计可施,只能呆呆地目送它的背影。



不久之后,我转回头,看到我居住的小镇海岸线已经很远了。渡轮的航迹宛若从港口延伸的脐带般拖得很长,在即将下沉的夕阳光线下闪闪发光并逐渐断裂。



* * *



「──所以说,我今天要住在小绚的家。……嗯~我就说对不起了嘛!反正我明天一定会回去,不用担心!」



我在昏暗的化妆室角落,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讲话。为了避免让环阿姨听见在底下不间断地响起的引擎声,我用手掌遮住手机和嘴巴。



『等一下,别挂断,铃芽!』光从这个声音,我就能想像到环阿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你要住在她家没关系,可是你拿出房间里的急救箱做什么?你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我离开的时候,你也看到我身上没受伤吧?」



『还有,你又没有很喜欢吃小鱼干,为什么要拿出来?』



她的个性很仔细。我脑中浮现她边说话边凝视整面墙上的照片的模样。不论是表演会、运动会、两次毕业典礼、三次入学典礼,环阿姨总是会满面笑容地拍纪念照,而在她身旁的我脸上只有淡淡的笑容。我们家里到处都挂着像这样的照片。



『我虽然不太想去想像这种事──』



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沉默时,环阿姨填补空档:



『你该不会在和不正经的男人交往吧?』



「才没有!很正常!不用担心!」



我不禁大喊,然后立刻挂断电话。「唉~」我发出大大的叹息。唉,这样一来反而会让她更担心,也会增长她的过度保护程度。不过我决定把麻烦事推给明天的自己,走出化妆室。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搭乘渡轮。大海看起来一片漆黑,感觉比白天还要深。想到底下有如此激烈起伏的庞大体积,一不小心我就会陷入极大的恐惧。我封锁想像力爬上阶梯,来到外廊。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在走廊边缘、通往瞭望台的外阶梯底下,草太无言地伫立着。淡淡的月光照亮他儿童椅的姿态。话说回来,那张椅子真的是草太吗?我心中产生不知第几次的不安,不过草太应该比我更加不安才对。既然如此,我决定至少要装出开朗的样子。



「草太!听说这艘船明天早上会抵达爱媛县!」



我快步走到草太旁边,告诉他从船员听来的消息。



「那只猫跳上去的船,听说也会到同一个港口。」



「这样啊……」



在听到草太声音的同时,椅子也动了一下转向我。我忍住反射性想要退后的冲动,装出开朗的声音说:



「我买了面包!」



我把双手捧着的面包放在草太旁边,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我在大厅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炒面面包、牛奶夹心面包、纸盒装的咖啡牛奶和草莓欧蕾。



「谢谢。」听到他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不过我不饿。」



「这样啊……」



想想也是,变成椅子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吃东西。我在自动贩卖机前也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买。我紧紧抱住膝盖,把大腿贴到肚子上,避免肚子咕噜咕噜叫,或者即使叫了也要避免让他听见。我在早餐之后就没有吃任何东西。我们隔着面包坐在地上,眺望着缓慢移动的星空好一阵子。缺了一点点的月亮照亮云层。夜晚的铁走廊感觉很冰凉。



「那个……」我无法一直沉默下去,便提起勇气询问:



「你的身体怎么了?」



「……看来我被那只猫下了咒语。」草太像是在自嘲般,轻轻发出笑声。



「咒语……不要紧吗?会不会很痛?」



「不要紧。」草太笑着回答,我不禁伸手去摸他。



「好温暖……」



椅子具有人类的体温。我忽然想到灵魂这个词。如果真的有灵魂,一定是这样的温度。椅子的双眼(刻在椅背上的两个凹洞)微微反射着月光。



「不过得想想办法才行。」



草太看着月亮低语。



「那个,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下定决心告诉他。



「……废墟的石像!」



他听完我说的话之后,突然大声说。



「那就是要石!是你把它拔出来的?」



「呃,与其说是拔出来……」



我只是拿起来看看而已──我想要这样回答,但草太却像是在自问自答般继续说:



「原来如此。这么说,那只猫就是要石!竟然会抛下自己的职责逃走……」



「什么?怎么回事?」



「你让要石得到自由,然后我被它下了咒语!」



「怎么可能──」我感到困惑,但却奇妙地可以理解。雕刻在石像的脸不是狐狸,而是猫。我想到石头在手中变成动物的那个触感。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有这种事──怎么办……」



椅子盯着我的视线突然朝地面落下。草太轻声叹了一口气。



「……是我不好,太晚找到门。不是你的错。」



「可是──」



「铃芽,我是关门师。」



「……关门师?」



草太发出「嘎嘎」的声音,把全身转向我。他弹起前脚,摇摇晃晃地用双脚站立,然后用前脚举起挂在椅背上的钥匙给我看。那是我从房间带来、上面有装饰的旧钥匙。小猫逃走之后,我就把钥匙挂在草太的脖子上。



「为了不让灾难跑出来,我必须锁上被打开的门。」



喀哒。草太把前脚放回地面,继续说:



「在人们离开之后的场所,有时会开启被称为『后门』的门。从这样的门会跑出不好的东西,所以我必须锁上门,把那块土地还给原本的持有者,也就是『产土神』。我为了这个目的,在日本各地旅行。这原本就是我们关门师的工作。」



后门、关门师、产土神──虽然全都是陌生的词,我却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即使不知道意思,脑中深处却好像能够理解。为什么──我正要思考,就听见草太以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铃芽,你饿了吧?」



他用前脚把面包轻轻推到我的膝盖,对我说「吃吧」。



「嗯……」



我拿起牛奶夹心面包,用双手打开塑胶包装。甜甜的气味飘散出来,立刻被海风吹走。



「只要把猫还原成要石,并且封住蚯蚓,我一定能够恢复原来的模样。」



他之所以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或许是为了要让我安心。



「所以你不用担心,明天就回家吧。」



面包和鲜奶油浓郁的甜味,和草太柔和的声音一起在我体内扩散。对于熟悉的黄色儿童椅发出的声音,我已经不再感到奇异了。



* * *



这天晚上,我做了梦。



我是迷路的小孩子。但是在梦中走的地方不是那片星空下的草原,大概是在那之前的情景。平常做的那个梦是很长的故事,有时在开头部分,有时是中间,有时则会进入高潮部分。今天的梦大概是故事最初的部分。



时间是晚上──冬天的深夜。我应该还没有离家很远,但奇怪的是熟悉的建筑都消失了,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空旷的街上没有任何人。地面很潮湿,每走一步,冰冷的泥土就会让鞋子更沉重。悲伤、寂寞与不安已经成为我内心的一部分,每当我向前走,累积许多的这些情感就会像液体一样,在我小小的体内晃动。好冷。空中飘着雪,天空和地面都是阴沉的灰色。淡黄色的满月挂在空中,彷佛在这片灰色当中切开一小块。满月的下方,可以看到电波塔的剪影。那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也是我唯一熟悉的建筑。



「妈妈,你在哪里?」



我边喊边走,不久之后看到一扇门。在被雪覆盖的瓦砾中,只有那扇门直直矗立着。这扇门被掺杂雨水的雪打湿,贴了皮的门板上映着朦胧的月光。



我彷佛被吸过去般,把手伸向门把。我抓住门把。金属制的门把冰到好像要黏在肌肤上。我转动门把推开门。门发出「嘎」的声音打开。看到门内的风景,小孩子的我感到惊讶──在此同时,我也觉得那是我理所当然知道的场所。虽然是第一次看到的地方,我却感到怀念。我觉得自己明明被排拒,却又受到呼唤;虽然悲伤,却又感到兴奋。



我踏入门内──踏入耀眼星空之下的草原。



* * *



喀哒。某样东西倒下的声音吵醒我。



「……草太?」



椅子倒在地上,三支脚朝上。



「好夸张的睡相……」



这算是睡相吧?我抬起自己的上半身。在栏杆外面,染成橘色的海面闪闪发光。成群的黑尾鸥像集体上学的小学生一样,吵闹地飞舞在空中。葡萄色的清澄天空和透明洁净的太阳──是日出。我们在外廊的角落睡着了。



「草太。」



我把手放在椅子上推了推。没有回应,不过还是能够感觉到温暖的体温。看来他还在睡觉。我感到有些安心,站了起来。我从栏杆探出身体,注视船前进的方向。此刻渡轮周围出现大大小小的岛屿,我也看到好几艘船。这里是宇和海,在热闹的丰后水道(注4)上。宛若银箔纸般闪耀的大海远方,可以看到矗立着好几根起重机吊架的港口。海水的气味中,掺杂着重油、植物、鱼类和人类生活的气味。这时汽笛突然以压迫身体的音量,发出「叭~」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欣喜地在说:「要开始了。」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要开始──是旅行、人生、或者单纯只是新的一天──但总之,声音、气味、光线、体温好像都在兴奋地耳语:要开始了。



「……好期待。」



我眺望着被朝阳描绘出轮廓的风景,情不自禁地说。



注1:宫崎腔是九州宫崎县的方言。书中环阿姨讲话带有宫崎腔,但铃芽则没有。



注2:一斗罐是容量一斗(约十八公升)的方形金属罐。



注3:铃芽这个名字与日文「麻雀」同音。



注4:丰后水道是日本九州大分县与四国爱媛县之间的水道,宇和海为丰后水道中接近爱媛县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