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缤纷泪色的万花筒(1 / 2)
如果可以将看不见月亮的蓝色(天空)再抹上一层蓝色(夜晚),最好连哀愁的色彩也一并抹去。
漫行天际的夕暮彷佛哭得累了,阖上眼帘,四周染上淡淡的蓝色。
夏日余韵留恋飘散的那片幽暗,似乎无法完全隐蔽那些令人想逃避的事物。
不论是通往那间教室的上学路上熟悉的高压电塔,横跨在繁星间的电线,等待某人回家的屋子里柔和的灯光,还是留在远处的身影。
这些景象非但没有融入黑暗,昏暗的夜色反而更加突显出其轮廓。
啪哒、啪哒、啪咚。
小小的水门边回响著轻细的水声,溃堤的泪水宛如行到了终站。
埋住脸的膝盖早已湿透,黑色长裤染上了一片亮黑色。
啊啊,就这样,我向轻抚过蜷缩背上的悲风祈祷。
把我带向更深的地方。
把我带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深处吧。
把我丢在无法找寻软弱藉口的蓝色终点吧。
我想逃进夕阳余晖照不到的地方,上锁把自己孤零零地关起来。
──嘟。
优柔的乐声却环绕著我,像在说我哪里都不许去。
*
不晓得过了多久。
萨克斯风的演奏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
萨克斯风或许只吹奏了一首,也或许连续吹奏了好几首,不让寂静有机会趁虚而入。
宛如轻轻递出手帕的最后一音,深烙在耳里。
我用制服外套袖口仔细擦了擦眼角,用手梳理凌乱的浏海,静静地深呼吸。
做好让心情平静下来的准备后,我终于战战兢兢地移动视线。
因为懦弱、羞耻与愧疚不敢直视的女孩背影,一如往常凛然且优雅。
清爽的晚风吹拂,微微晃动著裙襬。
风吹得短袖衬衫鼓了起来,背上散发出心平气和的平静。
我望著那道美丽的身影,不自觉咬紧唇,快啊,催促起自己。
无聊的笑话也好,拙劣的逞强或是窝囊的假笑也无所谓,我必须开口。
我得要站起来向她道谢和道别,连一声叹息也没有留下,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不经意间──
萨克斯风的背带陷入她的肩膀,汗水淋漓的头发贴在她纤细的颈项。我看见这一幕,瞬间说不出话来。
我让她背负了我的脆弱、我的依赖、我的狡猾、我的哀伤、我的后悔与我的过错。
她明明不应该在这里。
内田优空明明不该拋下悲泣的柊夕湖。
她像是看不下去我们总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也或许是守望著这样的我们。
「朔同学。」
熟悉的嗓音叫著我的名字。
优空转过身来。
「一起回去吧。」
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为什么她会这么做。
心里有数不清的疑问,但是我明白现在的自己连发问的资格也没有,嘴里发著啊啊呜呜不成声的哀号。
「得先去买晚餐的食材,学习营前把肉那些都用完了。」
优空把萨克斯风收进盒子里面,自在地接著说道。
「你今天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她表现得就像平时采买时,一成不变的日常景象。
「不……」
我总算能说出话来。
「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我挤出内心仅存的冷静,这么告诉她。
「为什么?」
然而优空看著我,像在故意装傻。
问我为什么?
我低下头,紧握住拳头。
理由就只有一个,根本用不著特地确认。
毕竟优空的话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我们和平常一样一起回家,和乐融融地一起用晚餐。
就在我深深伤害了夕湖的这个晚上。
「你明白的吧,不要逼我说出来……」
我低垂著双眼,勉强做出回答后,她的反应又让我吓得愣住了。
「因为你拒绝了夕湖的告白吗?」
「……!」
「那就奇怪了。」优空说:「如果是因为你接受了她的心意,我还能理解。毕竟要是有了女朋友,当然不能像这样和其他女生相处。」
「可是──」她接著说,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
「朔同学你是在包含我在内的大家面前,很乾脆地甩了夕湖哦。既然如此,无论你和谁做什么事,你有感到歉疚的必要吗?」
「优空……」
就道理上来说,的确就像她说的那样。
这样的恋爱结果随处可见,在各所学校里数也数不清。
不论是昨天、今天、明天甚至是后天,都有男生或是女生表达出自己的心意,为了对方没有接受而独自落泪。
遗憾的是,时钟的指针不会为了人们的哀伤停步,即使回家后洗头洗澡,吃著食之无味的饭菜,窝进棉被里再一次痛哭,度过不成眠的夜晚,世界依然照样运转。
所以又继续洗脸、刷牙,展开新的每一天。
「……我没办法这么豁达。」
我说著,就算努力按捺住了,嗓音还是忍不住发抖。
乾渴的嘴巴里感觉黏答答的。
这样有错吗?
拒绝他人心意的人,不该是这样的心情吗?
不管再怎么逞强掩饰,内心深处依然有大道伤口裂开,从那里汩汩流出鲜红的依恋(心)。
『很遗憾,我这个人主张开放式关系。』
当时要是我能用自己最擅长的耍嘴皮子搪塞过去就好了。
『我没办法当你的男朋友,不过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当时要是我能用轻浮的对话,暂时做一些应急的处理就好了。
然而,面对那坦率的双眼、率直的言语以及她的真心。
──我必须要给她明确的答案,我无法成为夕湖喜欢的千岁朔,我如此心想。
「开玩笑的。」
优空调皮地呵呵笑了起来。
「我是故意讲得这么坏心眼的,因为我有点气你和夕湖。」
她歪著头,像是感到心满意足。
我也明白优空刚才的话不是发自内心,更正确来说,她的话中有话。
但无论是要探讨她话里的真意、思考她追上来的理由、甚至连像这样陪伴我……
「放过我吧,我现在真的很难受。」
我沮丧地说。
「谢谢你,优空。萨克斯风很感人,所以说──」
「──不许跟我说再见喔。」
优空说得坚决,言词间带有谴责的意思。
接著,她温柔地说道:
「我不希望你一个人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
她露出了黄色蒲公英般的微笑。
耳熟的字句让我的胸口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近似却不一样的向日葵般笑容浮现在脑海,想到那个女孩此时也许就像在倾盆大雨中伤心地垂著头,我的心情实在平静不下来。
尽管我再也无法赶至她身边。
所以至少让我一个人──
「你可能觉得我没资格这么说,可是我觉得很对不起夕湖。」
她受的伤害有多深,我也得要同样伤害自己。
反正暑假的日历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正思考这种事的时候──
「──叽。」
优空一步、两步往我走过来,纤细的指尖碰著我的脖子,接著就像轻轻按住萨克斯风的音键,在我的颈间温柔施力。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玩……」
「朔同学。」
她无视我的反应,咯咯笑了起来。
「你完全不懂夕湖呢。」
我正想回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时,她又接著说了下去:
「如果你直接回家,你会洗澡吗?你会吃饭吗?你可能没办法睡得很好,可是你有办法闭著眼睛躺在床上吗?」
她说中了我的痛处,我不自觉背过头去。
这些事情我做不到,也不打算做。
「看吧。」
优空无奈地说。
「你肯定是打算抱著膝盖,窝在阴暗的房间角落吧?就算天亮了,房间窗帘也不会打开,你甚至觉得搞坏自己的身体也无所谓。不对,说不定你希望变成那个样子。」
「──!」
她几乎全说中了。
不管我再怎么哀伤,都比不上夕湖的数十分之一吧。
所以至少我可以受这点苦的话……
这样的想法就算最后演变成优空所说的状况,以现在的我来说一点也不奇怪。
「你真的以为夕湖想看你变成那个样子吗?」
我缓缓抬起头来,凶狠的视线往我刺了过来。
「心爱的人因为自己伤心难过,心力交瘁,『他为了我伤害自己』你觉得对方会因为这样高兴吗?」
「这……」
绝对不会。
优空的话点醒了我。
要是夕湖听说我变成这个样子,肯定又会悲伤哀痛地认为是自己的错,甚至心力交瘁。
……她就是那样的女孩子。
到头来,我咬牙切齿地想,我只是想藉由惩罚自己,来让她原谅我而已吧。
这种肤浅的忏悔游戏不管玩再多次,说出口的话与做出的决定也无法一笔勾销。
优空温柔地垂下眼眸。
「所以说,现在由我来陪著你。」
我用力深呼吸,然后吐气。
接著我松开始终紧握的拳头,告诉她:
「对不起。我答应你,我不会做傻事。」
「好,这可是你说的。」优空轻轻点头说:「那我们去买东西,然后回家吧。」
她背起萨克斯风的盒子。
「不用,我真的不要紧了。虽然没有力气自己煮饭,但我会好好吃饭的。」
优空微微摇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不行,这是两回事。」
「两回事……」
「就像你们两个实行了自己想做的事,我也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这么做,可以硬是把我赶出家里,把门锁上。」
「……这种说法太狡猾了。」
我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事情。
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我怎么能冷落拋开挚友追上来找我的优空。
在尽情依赖她的温柔后,稍微振作起来就把她踢到一边去,这种事我做不到。
平常她不会逼我做出二选一的选择,为什么今天……
优空像是看穿我内心的想法,转身背向我。
「我说过了吧?我有点生气。」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无法从她的背影看出她的话里究竟蕴藏了什么样的心意。
尽管还没下定决心,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在暗路上,于是我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书包。
不经意间,我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循著挖苦似的漫天繁星,我向新月的夜空祈求。
七濑、阳、和希、健太还有海人。
──不管是谁都好,拜托──
希望有人陪在夕湖身边。
*
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泪水始终停不下来,悲痛的内心彷佛就要撕裂。
「……呜、呜、呜,咳咳!」
我•柊夕湖从学校往家里的方向走,一路走在冷清的小路上。
平常总是妈妈开车到某处接我回家,手机从刚才不知道响过了几次,但我完全无法思考。
总之要是不做些什么事,恐怕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因此断裂,到时候会带给对我来说同样重要的人们许多麻烦,所以为了系住自己,我只是一味移动脚步。
背在肩上的书包滑落了下去,从刚才就卡在手肘上面,但我连背好的力气也没有。
不停揉著眼角的手背上面,沾上了融化的粉底。
「呜,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我要说出来。
明明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有这么做的理由,做出这个决定的也是我自己。
可是,我果然还是忍不住这么心想。
「……为什么……」
我好想当作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一切重新来过,后悔的念头接二连三涌现出来。
没想到结束居然会这么令人心痛。
伤害心爱的人,我不知道竟会如此苦不堪言。
『拜拜,各位。我们第二学期见。』
不要,等一下,朔,不要说这种话。
不要露出那种哭泣般的笑容。
不要拋下我。
我不想听你说拜拜。
我想看你和平常一样整张脸笑开来。
──!
啊啊,我明白了。
那张笑容,我再无法看到了。
你不会再跟我说明天见了。
开学后,我们也不会再一起回家。
我们再也不会绕到公园聊天。
我没办法在寂寞的夜里打电话给你,听你的声音。
不能在假日硬逼你陪我出去约会、让你吃我亲手做的便当、招待你来家里,连表达我喜欢你的心意────
我什么事都不可以做了。
原来这就是失恋。
『我心里有其他的女孩子。』
今后,
在朔身边笑著的人不是我,
让朔露出笑容来的人不是我,
在朔难过时支持他、安慰他、激励他的人,
和他牵著手的人,
他眼里的人,
成为他心中那个特别的人,
──是我以外的女孩子。
「呜,小内!」
我再也按捺不住,喊出了重要的挚友名字。
欸,我希望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听我说话,紧紧抱住我,和平常一样温柔地微笑,叫著夕湖这个名字。
可是、可是……
朔离开教室时,没有人开口,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
我只是愣愣看著心爱的人独自走出去的那扇门。
数十秒过后──
──哒。
教室里响起有人跨出一步的脚步声。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往那里看过去,小内正抓起自己放在桌上的书包。
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我们对上了双眼。
一时间扭曲著脸,像要哭出来的小内在眉间使力,从我身边冲了过去,接著她头也不回,从朔离开的那扇门出去了。
我不自觉想追上她的背影,膝盖却微微发抖。
我不能跟过去。
……我明白了,原来小内也是一样。
她确实做出了选择呢。
不对,她想必早就做出决定了。
决定要陪在朔的身边。
等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当场蹲了下去。
悠月、阳和海人急忙赶上前来。
健太担心得手足无措,和希面无表情坐在桌上。
很快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因为、因为、因为──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打从内心珍惜的挚友与我喜欢的人,同时从我面前离开了。
「呜。」
回想起那瞬间的心情,漆黑纠缠的绝望再次从脚底涌现。
与朔、小内和大家度过的每一天,我真心喜爱的关系,这四天来的回忆。
全部都被我破坏了,我毁了这一切。
这个事实,这沉重的心情,把我的脑中搞得一团乱。
朔明明对我说了谢谢,他说一起度过的时光很开心。
……脸上挂著那天真的笑容。
乐福鞋鞋尖踢到路面的落差,接著我全身无力,险些摔倒时──
「夕湖!」
剎那间,有个熟悉的嗓音叫著我的名字。
强而有力且厚实的手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扶著我的身体。
我缓缓把头往后转──
「海人……」
我求助似地,紧抓住他的制服上衣。
朔和小内离开教室后,悠月看著哭得停不下来的我,主动提议要送我回家。
她身旁的阳直视我的双眼,十分严肃地点著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我心想要是继续和大家待在一起,会增添内心的伤感,因此我像是要逃开悠月在我背上轻抚的手,冲出了教室。
「「「「夕湖!!」」」」
大家的呼喊声让我心痛,我只是一直跑、一直跑,一路跑到校舍门口。
离开学校后又过了一会儿,背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那个人追上我,在我身边停下脚步。
「这个……给你。」
对方说著,递给我一条蓝色的运动毛巾。
「这条是没用过的。」
「……海人,我没事。拜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绝对!」他咬著牙,垂下双眼,但是语气十分坚决。「我绝对不会跟你说话,可以让我跟在你背后吗?」
「可是、可是我害你也──」
「不用放在心上。我早就想趁有机可乘时揍他一拳了,再说要是我在这时候留下你一个人,下次就换朔揍我了。」
男孩勉强自己露出爽朗的笑容,我轻轻点头。
……后来他一直跟在我背后,在我快摔倒时扶住我,但是──
「为什么!!」
我不自觉往他的胸膛捶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打他呢……」
「夕湖……」
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可是情感一旦宣泄出来,便再也止不住。
「过分,太过分了,海人。你那么做等于让朔失去了依靠,他再也回不到我们,不对,是回不到大家身边了。」
透过小指传来的体温十分温暖,温暖而且无比痛心。
「呜、呜,咳咳。」
海人没有退开也没有抓住我的手,只是站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马上去追朔!?你们是挚友,你其实可以不用管我。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我低著头,双手按住那结实的胸膛,像是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落,不知何时变得昏暗的地面吸进了泪水。
我赫然发觉海人紧紧握住的拳头在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夕湖。」
听见这句话,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为什么!!」反覆说出同一句话。
「为什么你要道歉,你根本没有做错事。我只是把气出在你身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是你在道歉!」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
海人笑著,神情十分温柔。
「我害你受的伤更深了。」
(插图007)
才没这种事……
眼前这个直率的男孩子。
他为了我生气,担心我,现在像这样替我难过。
刚才的话不论谁听了都会觉得是无理取闹,他大可以感到不耐烦,或是怒骂要我适可而止。
为什么他要对著我笑,就只是为了让我感到安心。
啊啊,如果我第一个喜欢上的是这个男生。
我心里肯定不会有任何不安或是嫉妒,可以放心大叫出自己的心意。
──就算是这样。
忍不住心想真希望眼前这个人是朔的我,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女人。
如果我是因为完全不同于今天的理由受伤,哭著逃出去,这时追上来从背后抱住我,温柔安慰我的人是他就好了。
难道不禁这样热烈地期盼错了吗?
「对不起,海人。」
所以,我只能向他道歉。
「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对不起。」
回应我的是「嘿」的短促笑声。
「心情烦躁的时候,狂揍枕头或抱枕是发泄情绪最好的方法。如果我能为夕湖发挥这样的功能,我会很庆幸自己有追上来。」
听见他故作开朗的话语,我不自觉心头一惊。
「对、对不起打了你好几下,对不起只有我愁眉苦脸的。你也很痛吧,你也很难过吧。」
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
这个人从一年级开始,就是朔的挚友。
他们每天一起胡闹,搭著肩膀哈哈大笑。
「说什么傻话,我可是篮球社可靠的主将,你的手臂那么细,打再多下也不痛……」
故作开朗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不痛……」
他又说了一次。
他像是在奋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像在说服自己。
「海人、海人……」
我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泣不成声,同时这么祈求。
──吶,小内,拜托你、拜托你。
拜托你陪在朔身边。
*
差劲。
差劲差劲差劲。
我这个女人,七濑悠月这个女人真是──
海人追著夕湖离开教室后,水筱冷冷地说:「我们也回去吧,剩我们这些人留在教室里也没用。」
他说得我们像是外人一样,虽然我们的确真的只是外人,是旁观者。
我实在没有直接回家的心情,和阳两人一起到了东公园。
换上T恤短裤的搭档在街灯微弱的灯光下,从刚才就在专心练习投篮。
我坐在长椅上愣愣地看著她,同时不断痛骂自己。
……我真是太差劲了。
教室里那一幕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现在脑海。
明白夕湖是在向千岁告白时,我感觉血气顿失,骇人的恐惧袭上心头。
啊啊,果然没错。
在我谨慎地一步步拉近距离时,那个女孩一跃往明月跳了过去。
咦,难不成。
我的初恋就此结束了吗……?
难道我得亲眼目睹夕湖的感情开花结果,笑著恭喜她,祝福她吗?
等一下,怎么能那么轻易而仓促地结束。
那一天,在千岁救了我的瞬间,虽然回想起来十分单纯,但我的确以为自己是恋爱故事里的女主角。
我以为那是命运。
我以为自己活著是为了与他相遇。
我要为他奉上自己的一生,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需要。
所以就算脑中知道也许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每天晚上裹在睡毯里描绘的未来,他选中的人总是我。
和朋友喜欢上同一个人,偶尔吵架又和好,有时生气有时哭泣,最后还是和千岁在一起,这种平凡的快乐结局……
我们会两个人一起决定升学的地点。
不一定选择同一所大学,不过至少地点要配合,否则远距离恋爱太辛苦了。
我想到县外就学,但千岁想的话,福井大学我也能接受。
以现实层面上来说,比较有可能的地点是金泽或是京都,甚至豁出去跑到大阪或名古屋?
东京有西野学姊在,我有点担心,不过那个男人的内心比外表古板,不会做出外遇这种违背个人美学的事情对吧。
只是基于相同的理由,他恐怕会一口回绝同居的提议。
头两年我们会各自独住在不同的地方,在周末或是寂寞的夜晚到彼此家里。
我得要精进自己的厨艺,进步到不输给小内的实力。
二十岁时,我们会以自己的风格,挑一间超做作的酒吧举杯庆祝。
偶尔我们会一起洗澡,亲亲热热地帮彼此刷背。
在床上的时候,我希望他可以疯狂爱我,爱得我热泪盈眶。
第三年的春天,我们向双亲知会后,终于要展开两人生活……
即使笑我说这是幼稚的妄想,我也控制不了自己。
不管表现得再豁达,我依然只能以自己为中心看待这个世界。因为不愿意特地想像自己哀愁的模样,幻想逐渐变得美好,心里开始出现错觉,认为这是总有一天会实现的未来。我怎么控制得了自己。
也许这是常见于青春时期,毫无根据可言的万能感使然。
如果是我,如果是七濑悠月的话──
连明月也能击落,我这么以为。
正因为如此。
在我还没登场的舞台上,我不知道的戏剧正在演出,被拋在一旁的寂寞,只能从台下观看的懊悔以及无力感────
让我觉得好丢脸、好丢脸,恨不得能当场消失。
早知如此──这种感觉就像把没有味道的口香糖吐在路边。
当初不该亲吻脸颊,应该直接夺走他的双唇的。
表现轻浮的他其实相当洁身自爱,我大概能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
当初不该为西野学姊和阳雪中送炭的。
就算今天熬过去了,下一次轻易越过我的可能就是她们。
小内与阳在屋里的那个时候,我在阳台应该率先表达出自己的心意的。
他说过,他会认真烦恼这件事。
夕湖问的时候,我应该把我也喜欢朔这句话说出口,向她宣战的。
那位贴心的朋友,或许正迟疑该不该跨出那一步。
……说起来。
这么肤浅的我根本配不上对所有人伸出援手的那个人。
我无法挺起胸膛,站在他身旁。
因此即使回到过去,我想必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不对,这有一半是冠冕堂皇的藉口。
其实是我害怕跨出前进的脚步。
成为喜欢的人心上人的明天,与无法向喜欢的人说出心意的明天。
将两者放在天秤上后,秤台明显往后者倾斜。
我缺乏坦率地大喊出喜欢的骨气。
我希望可以再稍微提高胜率,在确实能够成功的场面,绘出完美的拋物线,投出无声进入篮框的一球……
过去,小海(阳)好像告诫过我吧。
我只想著要漂亮进球,导致总是判断太慢。
──啊啊,神啊,求求祢。
拜托再给我一点时间。
谢谢、对不起、早安、晚安、千岁、朔、喜欢、讨厌、我最喜欢你了,还有我爱你。
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我不想在十年后,为了现在这一刻后悔。
我不希望一生一次的恋爱成为昔日的酸甜回忆。
我内心的这份心意不是短暂的夏日烟火。
拜托、拜托、拜托──
『抱歉,夕湖,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我心里有其他的女孩子。』
所以,听见这个回答的时候。
我心里实在兴奋得无法自持。
我的恋情还没有结束。
我看著尽可能展现出体贴一面,笑开来的千岁。
我看著逞强地绞尽最后的勇气,憨笑著的夕湖。
我只是想像著一条还没有断裂的红线。
千岁清楚明白地说出,他的心里有其他女孩的存在。
既然那个人不是夕湖,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是我。
我沉入了甜蜜的梦想里。
完全不管眼前的两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怦怦,内心暗自小鹿乱撞。
然而……
『不过,我果然还是……』
『不想找朔以外的对象呢。』
夕湖的眼泪实在太过美丽。
她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心情、内心的爱恋,向喜欢的男生说出自己的心意。在遭到拒绝后,为了不让珍爱的人为难,她笑著却依然控制不住脱口说出的那句话,实在崇高不已。
──我真是个卑鄙的女人。
当我自觉这件事的瞬间,无以言喻的罪恶感随即涌上心头。
刚才宛如脚下出现黑洞的绝望,明明此时正吞噬著夕湖。
她的哀伤、她的痛苦,与她的泪水,明明我都能够理解。
最重要的是,自己心爱的人,此时明明不可能没有受到伤害。
差劲。
差劲差劲差劲。
我这个女人,七濑悠月这个女人真是……!
到头来,就连小内果断追上千岁的背影,我也只能茫然地望著。
夕湖痛哭失声,我轻抚著她的背,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地说著:「对不起。」
*
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青海阳在不知道是第几十次的投篮,一边听著篮框把球弹开的声音,一边这么想。
总之要是不活动身体,内心会有如千刀万剐,所以我在回家时,顺手从社办摸走一颗篮球。
但是偏偏今天不管我怎么投篮,心里都没办法畅快。每次只要投篮失败,「没有中」、「落空了」、「被讨厌了」这些消极的字句就会在我的脑海乱窜。
从小学开始打篮球后,我一直生活在胜负的世界。
理所当然的是,这样的世界里有清楚的规则。跳球后比赛开始,在结束的哨声响起前,我们在同一个场上奔跑,竞争得分。
如何取得分数,什么样的投篮可以得一分、两分、三分,什么样的行为会被视为犯规。
出赛的球员都是遵守这样的规矩,在场上奋战。
当天的状态、球队的气势和能否掌握比赛的节奏,多少都会有影响,不过实力的差距基本上就等于得分板上的分数差距。
由于这个缘故,为了增强实力该做的事十分明确。
进篮的准度低,体力不够导致下半场后继无力,传球容易失误,还是战术有问题。
为了赢球,总是有努力的空间。只要不停下脚步,必定能一步步往目标靠近。
所以说──
──我以为恋爱的世界也是一样。
和喜欢的人交往,最后步向结婚。
我需要做的只有持续努力,朝这个明确的目标迈进。
只要比谁都努力,最后一定能获得成果。
不论个性还是外表,我的确都不像个女孩子。相较于身边的人,我在美容和打扮方面简直是幼幼班等级。
不过以篮球来说,这就像身高劣势吧?
我早就习惯在劣势中战斗了。
一路以来,我总是在扭转这样的差距,赢得胜利。
可是──
『等────』
在那一瞬间,我差点大喊出来。
等一下,先等一下。
我们还没有在比赛前整队,也还没向彼此致意,不是吗?
我根本没听见比赛开始的哨声喔。
喏,其实我也打定主意,要面对自己的情感了。
夕湖喜欢千岁这件事显而易见,毕竟本人都直接说出口了。
所以在告白之前,不是把他视为朋友,而是喜欢的男生,抱著那样的心情打电话给他,和他聊LINE,或是约他一起吃饭──为了实行这些事,我得做个了结。
二年级同班后,称赞我很可爱,帮我挑选洋装和泳衣,教我关于我不懂的时尚与美容知识,帮我把世界拓展开来的夕湖,不知不觉间成为我无可取代的朋友的夕湖,我认为必须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
我也喜欢千岁,我们光明正大地来对决吧。
我以为那会是这场比赛的起点……
欸,夕湖。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太过分了。
太狡猾了、太狡猾了、太狡猾了──!
夕湖这个女孩子,拥有许多我没有的优势。
偶像般可爱的脸蛋,像在洗发精广告里出现的滑顺长发,看起来很柔软却凹凸有致的身材,丰满的胸部,天真的开朗笑容。
我还一窍不通。
甚至连什么是恋爱都不是很清楚。
我喜欢千岁为了比赛练习的那个时候。
那可以成为我待在他身边的藉口,虽然领域不同,我还是能稍微出一份力。
我还偷偷找了棒球的书来看,记住比赛规则。
为了能早点成为正式与他传接球的对手,在社团的自主练习结束后,我到了附近的公园不断朝墙壁投球。
我也看了许多场职棒比赛,甚至连大联盟的比赛都看了。
如果千岁回棒球社,以打进甲子园为目标,我希望自己可以待在最贴近他的地方,成为他的助力。
在他怯弱的时候训斥他,在他难过的时候支持他。
不过,他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我以为他继续挥棒,表示他还没有完全放弃。
我以为在大学重拾起棒球,一定在他的人生选项里。
我无意批评他的选择。
只是,落得一场空的我──
练习这个关系消失后,今后我要用什么理由,才能每天和他待在一起?
你愿意把自己的时间给我吗?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需求我?
你才会需要我?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恋爱要怎么努力?希望有人可以教我。
其实我隐隐约约早就有感觉了。
我不是能让千岁的生活更多采多姿的那种女人。
运动是我唯一的长处,我们只不过是藉此稍微缩短了一点距离而已。
我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也亲了他。
一时冲动把手里的牌全摊开来的我,究竟还剩下什么筹码?
把身体给他吗?他会无视夕湖和悠月,选上我吗?
把头发留长吗?
提升化妆技巧吗?
打扮得时尚一点吗?
如果他喜欢有女人味的女生,我可以更注意自己的说话方式和行为。
如果他喜欢优雅的女生,我可以让自己的举止端庄。如果他觉得我不够性感,我可以再想办法。
只要千岁希望,我也可以学做菜。
我可以读很多的书,也会更加用功在课业上。
今后我得要如何付出,才能拉近他的心呢?
……太狡猾了,夕湖。
我咬著牙,这样的想法又冒了出来。
她碰巧在一年级和千岁同班,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远比我还要长。
当缩短距离的机会终于来临,我自觉这是恋爱时,他身边已经理所当然般有了夕湖陪伴。
──欸,如果我能像你(柊夕湖)一样。
那么我就能同样理直气壮地大喊出自己的心意了。
一看见他就天真无邪地冲上前去,看见他的背影就追上去,只要想听他的声音就打电话给他,只要想见他就去见他……
那么我就用不著特地编造理由,也能成为走在特别的男孩子身边的那个特别的女孩子。
变成别人这种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想过。
这样的夕湖,打从一开始就走在最前面的你──
居然连站在同一个场上的机会,也要从我身上剥夺吗?
千岁──我在心里一再呼喊这个名字。
你会直接接受夕湖的心意吗?
我在海边说过了吧。
我希望你可以注意我,希望你把我当成女孩子看待。
我说改天要来一场真正的胜负。
你不是也说你接下了我的挑战吗?
骗子、骗子、骗子大骗子──
忽然间。
我看见面露沉稳微笑等待答案的夕湖,她紧抓住裙子的手指微微发抖。
啊啊,我明白了。
──真正狡猾的人是我。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恋爱根本没有规矩(规则)可言。
我斤斤计较著天生的外貌或是相遇的时机,这种行为和那些怪罪于才能而停滞不前的人没有两样。
为了让自己更有女人味,夕湖肯定做了许多努力,所以在遇到喜欢的人时,才能果断地率先起跑。
说不定,在夏季学习营的那个晚上──
『我我我,那么大家现在有喜欢的人吗!?顺带一提,我喜欢的人是朔!』
那个贴心的女孩子给了我们机会。
她下定决心要向千岁告白,所以在那之前,她给了我们举起手来拦阻的机会。
然而──
『现在篮球就是我的情人!』
是我回避了夕湖的话,却在私底下偷偷搞小动作。
而且在传达自己的心意后,我逃避听见回答。
因为我真的很害怕。
没有正确答案的努力。
无法练习的正式比赛。
输了就出局的淘汰赛。
对手的分数、行为模式、开始时间与限制时间,所有条件都不明朗,却是先抢先赢的比赛。
我很害怕、恐惧,惊恐得不得了。
跨不出下一步。
……夕湖,你太厉害了。
在这样的状况下,你为什么能真挚地看著千岁?
你怎么有办法在大家面前,说出自己的心意?
毕竟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可能一切都完了喔?
毕竟从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可能是其他女生的名字喔?
万一那个女生也喜欢千岁……
『抱歉,阳,我喜欢的人是七濑。』
我只是试著想像一下,感觉就像摔落到哀伤的谷底。
千岁与悠月在教室里的那些眉来眼去。千岁在校门口等悠月社团活动结束,两人一起回家的背影。千岁来看练习赛时,目光始终追逐著我的搭档,那天他声援的人不是我而是小七(悠月)──
不过,夕湖想必是在全部都瞭解的情况下,站在那个地方吧。
好厉害,好强,好帅气。
相较之下。
──我真是个胆小鬼。
不论是千岁的答案,还是夕湖的笑容与泪水。
这些都像是在距离我极为遥远的地方,兀自发生与我无关的事情。
我像是在旁观决赛,而我在这场大会上早就败下阵来。
我不是站在场上的球员,不是候补球员,不是教练,不是球队经理,甚至连会场上狂热的加油团都不是。
我只是隔著电视萤幕,毫不相干的观众。
就算我大喊著「早知道我就那么做了」,也不会有人听见我的声音。
所以我只能愣愣看著千岁露出我一点也不喜欢的笑容离开,看著小内直接冲出教室,背上又增加一个「那个时候如果我有那么做」的懊悔。
千岁现在在那个房间里吗?
小内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吗?
想必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复杂的情感纠缠著,不过还是做出了选择。
啊啊,我完全不知道。
──原来恋爱这么痛苦。
我追著滚出去的篮球,脚步变得沉重时,「阳。」捡起球来的悠月说:「我们去吃饭吧。」
刚才那些负面的想像不自觉掠过脑海,我甩了甩头。
我用T恤擦擦汗,无力地说:
「这种时候该吃猪排盖饭吧?」
悠月露出了不如以往的柔弱笑容,回答我:
「没错。」
我接过递来的运动毛巾,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悠月也跟著躺下来,我们躺卧著眺望天空。
那片没有太阳也不见月亮的天空。
我们不约而同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我•山崎健太走在回家路上,一路上都在思考同一件事。
大家在那四天度过了那么欢乐的时光,本来还在聊暑假还没结束,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对,就连对这种事情很迟钝的我也知道原因。
浅野喜欢夕湖,可是夕湖喜欢神(千岁),所以他们至今一直没有把自己的心意表现出来。
「如果可以带给她幸福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别人,尤其如果那个人还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会想要硬是破坏他们。」
我想起某天的闲聊。
浅野想必早已做好就算神与夕湖交往也愿意接受的心理准备了吧。
他接受这样的未来,而且也支持他们。
内心深处感到针刺般的疼痛。
我有点懂他这样的心情。
虽然那根本称不上恋爱,只是接近憧憬的不成熟情感。
不过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但是我那样的想法非常脱离现实,感觉比较类似喜欢轻小说或是动画里的女性角色。
所以说──
──只要她最后能和男主角过得幸福就好,我心里这么想。
不管怎么想,那都是最好的快乐结局。
那会是大家都能接受,予以祝福的真实结局。
『为什么?你不让夕湖获得幸福,是要我怎么办啊。』
我不禁认同起浅野的意见。
神与夕湖。
他们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因为他们实在太匹配,而且太过耀眼。
他们的关系在眼前崩塌的真实感,我实在感受不到。
总是自信爽朗的神,居然会痛苦地垂著头。
总是笑容满面,神采奕奕的夕湖,居然会哭成泪人儿。
比起我封闭自己的理由,现在光是回想起他们那个样子,就让我心里更是难过好几倍,甚至是好几十倍。
我不自觉紧抓住上衣胸口。
「为什么健太你要摆出那种脸啊。」
推著自行车,走在我身边的水筱说。
神离开后,内田同学追了上去,夕湖与浅野也离开了之后,我和水筱留下要去社办的七濑同学与青海同学,一起走出教室。
当我在校舍门口换鞋时,他说了「一起回去吧。」难得邀我一起走。
「为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后,胆战心惊地这么问他:
「你那句话是真心的吗?」
「哪句话?」
我分不出他是故意装傻还是认真的,他回问的态度和往常一样洒脱。
「……就是那句啊,你说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了,没有帮忙袒护的意思。」
「啊啊。」
他轻笑了出来,接著继续说下去,神情十分平静。
「当然是真心的。朔一直在扮演英雄人物,肯定会有女生不想让他被抢走,想要抢先所有人成为他的第一。所以无可避免,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沉默著,没有回应。
「朔太天真了。」
水筱冷冷地说。
「可是!」
烦闷的异样感涌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大喊了出来。
在深呼吸一口气过后,我求助似地这么问他。
「那是神的错吗?」
话一说出口,我终于发觉了。
我、我────
我无法接受神像坏人一样被赶出去。
我明白浅野的心情。
我也能理解水筱的意思。
我,不对,正因为是我,我觉得这个样子不对。
神的确是很爱多管闲事。
他蛮横、自以为是、什么事都背在自己身上,而且对所有人都摆出讨好的表情,这些形容都没错。
但是──
──正是那样的人拯救了我。
要是神不是英雄,不是看见有难的人就要出手相助的个性,说不定我现在还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里。
夕湖、内田同学、七濑同学、青海同学、水筱、浅野。
我不只不可能和他们当朋友,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和他们有交谈的机会吧。
这个暑假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想像那些快乐过暑假的人,在网路上谩骂,自己完全不思改变,把不会重来的青春时光丢进垃圾桶里。
不只是我而已。
虽然我不知道详细情形。
要是没有神,七濑同学说不定会因为害怕谷中的人还有跟踪狂,吓得手足无措。
青海同学说不定会失去在篮球社的位置。
夕湖也是一样。
『我并不觉得温柔对待我的朔有错。』
和隔著门板说话的那天一样,她的语气十分坚决。
如果退一万步,他只愿意帮忙可爱的女孩子,我还能理解。
尽管即使动机不良,只要结果有人因此得救,就不是坏事,不过以感情论来说,我能够明白水筱的论点。
可是那个人,神对第一次见面就咒骂他的我,对置之不理也不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任何影响的阴沉男──
伸出了援手。
我实在没办法认为一切都是神的错。
不,不对。
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是坏人吧?
我紧握住拳头,再一次开口:
「我说啊,水筱!」
「大概……」水筱如此说道,像在等我开口。「事情就像你想的那样。」
「咦……?」
意料之外的反应让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们到那里坐一下吧。」
水筱在前面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黑咖啡,接著又从钱包里面掏出零钱。
「健太你要什么?」
「咦?没关系,我自己买就好。」
「不用跟我客气。」
「呃,这样的话,可乐好了。」
「OK。给你。」
我接下递过来的可乐,向他道谢。
接著,我们走到附近的河岸坐了下来。
水筱拉开拉环。
「乾杯──不,这么做的话好像太恶劣了。」
他直接喝起了咖啡。
喉咙似乎比想像中乾渴,于是我也灌起了可乐。
「健太。」
水筱愣愣地看著河流开了口。
「你觉得朔没有错,对吧?」
「对……不过你怎么知道?」
「毕竟他救了你,再加上我们也算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还看得出来。」
忽然间,他落寞地扬起嘴角。
我确认似地回问他。
「水筱,你说没有袒护他的意思。」
「我是说了,我不会袒护他。」
水筱又接著说了:
「不过,我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这下我终于明白这段对话的用意。
仔细想想,在我们这群人里面,最冷静的人总是水筱。
中途加入的我会得到的结论,他早就看穿了吧。
「在泡温泉的时候──」水筱放下手中的咖啡罐,双手抵著地面,抬起头来仰望夜空。「我说过自己有过喜欢的人吧?」
他无端说了起来,我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那个人是悠月。」
「嗯…………你说什么──────────!?!?!?」
听见这令人震惊的自白,我忍不住大喊出来,破坏了严肃的气氛。
咦,七濑同学?水筱吗?
虽然就实力来说,他们同属开外挂级,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只是我以为他不会喜欢这群人里面的女孩子。
「你太惊讶了吧?」
水筱像是觉得很好笑,笑得全身都在晃动。
「咦,不过,这件事你连对神或是浅野都没说,为什么……」
「海人我不清楚,朔应该早就发现了,至于要说原因的话──」
他用咖啡润了润喉咙,继续接著说:
「也许我只是反常地想把无处可去的心情,和别人分享吧。」
「原来你也有这种时候。」
老实说,我觉得他是个想法难以捉摸的人。
就算和神或是浅野一起胡闹,他给人内心冷静,总是和别人保持距离的印象。
所以他偏偏找上我说这件事,我觉得既意外又吃惊。
在我身边躺下来的水筱又接下去说了:
「在温泉池里,我说过喜欢上那个女生的契机,你还记得吗?」
『──我喜欢上的是她喜欢上别人的样子。』
我默默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
「那是朔和悠月被谷中的柳下缠上的时候。」
当时我不在现场,不过后来我大致听说了事情经过。
我记得水筱负责把对方先出手的证据拍摄下来。
「我以为悠月跟我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处事圆融而且机灵,与他人之间划著清楚的界线但又能左右逢源,心里总是保持冷静。」
老实说,在认识他们之后,我现在对水筱与七濑同学也是这样的印象。
当然这并非不好的印象,我只是觉得他们很成熟。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之前,我都是这么认为。」
水筱的语气有些怀念,也有点感伤。
「可是那样的女孩子咬牙坚持著,瞪著连男生也会害怕的对手大吼说:『我是千岁朔的女朋友!』、『休想碰我一根手指头──!!』」
真是败给她了,他苦笑著继续说下去。
「她那时的模样非常高贵、凛然,遥不可及且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