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某一天回想起来的遥远蔚蓝夜空(1 / 2)
我们随白鹭晃动著。
白鹭号连接起了金泽、福井与名古屋,在福井县民心中是与雷鸟号一样熟悉的特急列车。
数年后,北陆新干线将会通车到福井,目前福井没有新干线经过。
福井要到东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搭乘特急到石川的金泽车站转搭北陆新干线,另一种是在滋贺的米原车站转搭东海道新干线。
哪一条路线其实都一样,只是听说北陆新干线的隧道多,因此我选了可以欣赏风景的东海道新干线。
其实另外还有搭飞机这个方法,只是福井机场是座小机场,主要供私人飞机停靠,没有固定航班。如果要前往东京,必须到石川县的小松机场,所以搭乘特急与新干线的交通方式会比较方便。
刚才在公园里,明日姊惊慌失措地说「我没有新干线票钱。」,「我买好票了,票钱可以之后再还我。」我这么告诉她。
毕竟是我自行决定带她离开,再说我平常用钱的机会不多,靠著父母的金援存了一笔钱;只是如果由我来帮她买单,总觉得对自己的爸妈和明日姊都过意不去,我也就没有这么建议。
我们当然都还没吃早餐,于是我们在福井车站内的金庄荞麦面店用餐,我点了梅子昆布乔麦汤面和两个饭团,明日姊则是点山药泥乔麦汤面。
顺道一提,这间金庄荞麦面店是间狭窄的立食面店,但是相当受当地人欢迎,偶尔会有人特地为此到车站来。这里的乡村荞麦面不属于精致高雅的口味,而是每当回想起来就会勾起食欲,让人感到安心的怀念滋味。
电车离开福井,经过鲭江、武生等县内的车站。
明日姊把头倚在我的肩膀上,像小孩子一起打起了盹。
一早就被人吵醒,后来又发生一连串意料之外的状况,也难怪她会抵挡不住睡魔。
偶尔她的发丝随著呼吸声滑过我的锁骨,感觉很痒。
薰衣草香气轻柔摇曳著,也让人有心痒的感觉。
我按捺不住往身边看过去,平时凛然美丽的明日姊难以想像会露出如此毫无防备又天真的睡脸。
因为她倚在我身上,洋装胸口扰乱了我的心志,再加上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面,更强调出女性特有的曲线。
我看见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急忙把视线转向窗外。
青翠的水田,围绕著田地的小山丘,一望无际的广阔蓝天,窗外呈现出一片乡村的景色。
我回想起许久以前的家庭旅行。
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搭夜车。
车里坐了许多大学生情侣,他们的脸贴得很近,窸窸窣窣开心地讲著悄悄话,或是两个人盖一条大毯子相互依偎著,我记得他们那个样子看起来很成熟。
我也会像那样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旅行吗?
尽管年纪还小,我想像起了遥远未来的自己。
我感觉著左肩的重量,接著那里又加上了一个人的重量,我也堕入了梦乡。
某一天回忆褪色时,我会怀念地回想起这个瞬间吗?
叩咚叩咚,电车摇摇晃晃。
将做著梦的两人送向远方。
*
「明日姊,快起来!」
「嗯?五月濑?」
「才不是什么福井的点心,耍什么可爱真是的!」
我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明日姊的手,拿起我们的包包,走出车厢。
我们险些坐过站,一路坐到名古屋去。虽然不管怎么换车都会经过名古屋,但我买的是在米原换车的新干线车票。
明日姊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呵欠。
「不好意思,我睡得很熟。」
「口水都流到我肩膀上了。」
「骗人的吧!?」
「骗你的。」
「过分!」
我们沿著楼梯往上走,在人潮汹涌的转乘专用剪票口排队。
我先从剪票口走进站内后,听见后面传来叮咚声。回头一看,明日姊被闸门挡住了,她正奋力往我伸出手。
「等等我!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冷静点,明日姊,三张车票要一起放进去。」
顺利通过剪票口后,我们在自动贩卖机买好饮料,找起事先订好的座位。
我把我的后背包和波士顿皮包放到行李架上后,明日姊雀跃地说:
「你要坐哪一边?」
这么说来,我们刚才没有这段经典对话,而是自然而然地让明日姊坐在窗边,我坐在走道边。
我答得飞快。
「窗边。」
「剪刀石头……」
「不让给我坐吗?」
「我会出石头。」
「这种心理战真是让人怀念!」
「「布!」」
我出了剪刀,明日姊出石头。
「我就说我会出石头啦,耍什么小聪明。」
「啰嗦!」
结果又是明日姊坐在窗边,我坐在走道边。
「啊,对了!你都把窗边的位子让给我了,这么说实在很不好意思,可以帮忙把我的包包拿给我吗?」
我照她说的把包包拿下来后,她在包包里面翻了起来,拿出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零食!」
「包包的质感都被毁了。」
「你不觉得出来玩很兴奋吗?」
「金额有控制在五百日圆以内吗?」
「有!」
我们聊著聊著,我提起了始终让我挂心的一件事。
「明日姊,你父母……」
「我留了张纸条,上面写『我私奔了,请不要来找我。』。」
「他们不会去报警吧……」
明日姊嗤嗤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我讨厌说谎,所以我写的是『我去东京一趟,明天回来。』。」
我心想自己安排的是当天来回的行程,只是没有说出口。
「你和我在一起这件事呢?」
「这件事我就不敢说了。」
我松了口气。
万一他们在我叫醒明日姊时发现了我,我原本决定要当面拜托他们;但是老实说,能隐瞒是最好的了。
如果要和那位父亲大人讲道理,恐怕会很困难。
「这话现在说或许太晚了。」我说。「对不起,我这么乱来。」
明日姊偏著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注意到我的求救讯号了吧?」
「虽然说是这样没错。」
「为种在邻居家、没浇水就会枯死的花浇水,这种人不该受到责备。」
我垂下双眼,「我能做的事就只有这些。」平静地低声说著:「就算去东京,状况也不会改变,这段时间其实是你面对自己的时间。」
明日姊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谢谢,我会试著自己找到你口中的那个我。」
我望著车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产生了常见的念头。
那座山谷间的老旧民宅想必也带有某个人的心意,一秒就远离的我们,无法就正确的价值做出判断。
世上存在可以秤量梦想重量的天秤吗?
天秤另一边放上什么东西可以取得平衡,又由谁来决定?
车窗外,风景不断流动。
*
十点过后,我们抵达东京车站。
旅途中,我们为了亲眼看见富士山深受感动,还有余力悠哉拍照。
不过,在经过新横滨站后,眼前出现许多福井不常见的高楼大厦,「不愧是大都市。」我们聊著,接著足足有三栋大楼高的摩天大楼一栋又一栋映入眼帘,简直让我们目瞪口呆。
经过品川站后,从没见过的巨大大楼直冲上天际。我们两个像乡巴佬似的,贴在车窗上面,说著「好高~」仰望著大楼。
从在稍高处行驶的新干线眺望东京时,最让我们吃惊的是这里的密度。
房屋与房屋之间几乎没有缝隙,而且公寓的距离也很接近,似乎从窗户就可以看到隔壁的房间。
这个地方让人没什么真实感,感觉就像精巧的模型街道。
我们胆战心惊地下了新干线后,明日姊说:
「今天有举办什么活动吗?」
「我非常认同你的想法,不过应该和活动没关系。」
就算这里是终点站,从新干线里涌出的大量人潮还是令人吃惊。
我们连出口在哪里也搞不清楚,只好跟著人群走,搭上向下的手扶梯。
接著,我们从标注转乘的剪票口走出去后,眼前出现了比月台上还要多出十倍?数十倍?多不胜数的人潮。
空气感觉起来很稀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
「明日姊,你要住在这种地方吗?」
我这么一说,畏怯的明日姊抓住我的手臂猛摇头。
「我现在稍微能理解你父亲的担心了。」
话说回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打算。
「虽然现在说这话太迟了。」
点头。
明日姊点了下头。
「我们怎么没有在新干线里面先拟定好行程。」
点头。
「你还在吗?」
点头。这下没救了。
总之,得先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否则离不开这个地方。
我拖著废物化的明日姊,想找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只是走路要是不专心一点,感觉马上就会撞到人。
另外,每个人的脚程都异常的快。
那些人也不是在赶电车,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急。我的精神终究承受不住压力,有种正在和女主角一起逃离邪恶组织的感觉。
我绕了整个车站,正要放弃的时候,在手扶梯旁边看见一间书店。书店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摆出了咖哩的招牌。
那似乎是书店和咖啡厅开在一起的店。
我走进去后,明日姊终于重新启动,开口说道:
「这个地方好棒,没有买的书也可以拿进咖啡厅里面看。」
「咖哩好像会溅到书上面,不会觉得很可怕吗?」
「有道理,我也不敢这么做。」
辛香料的气味诱人,不过现在离午餐时间还早,于是我点了冷萃咖啡,明日姊点了冷萃红茶。
以福井县民的眼光来看,店里的感觉很狭窄,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空位。坐下来后,我们终于能放松心情。
明日姊喝了口冰红茶,吁了口气。
「感觉好累……」
「我们还没离开车站喔。」
「我们只到了东京的『东』上面那一竖呢。」
「所以……」我说。「我们凭著一股冲动到这里来,接下来要怎么做?」
「老实说,只要能在东京走走,感受这里的空气,我就心满意足了。」
明日姊在包包里面翻找了起来,接著拿出一本红皮书。
「不过,我想去这里。」
书的封面上,写著高中生无人不知的超有名私立大学的名字。
「那是你在东京的第一志愿吗?」
我这么问之后,她踌躇地点了个头。
「这里好像很多人进入媒体界,而且文艺性质的社团也很有名,有很多我喜欢的作家也是这所大学出身。」
「好,我来查查。」
我用智慧型手机查了前往那所大学的方法,看到许多从没见过的车站名称。我开启在福井没有使用机会,为保险起见而在昨天晚上下载的电车乘车指南APP。我用APP查询从东京车站到目的地的路线,结果一个车站有不只一种乘车路线,搞得我头昏眼花。
「你觉得我们有办法搭地下铁吗?」
明日姊摇摇头。
「你觉得我们有办法顺利换车吗?」
摇头。
「那就搭山手线吧。高田马场?可以直接抵达那个地方。从那里要走一段路才会到大学,可以吗?」
点头。
她好像同意了。
说的也是,与其转乘不熟悉的电车,照著地图走比较不会出错。
「退回来的这张车票上面写东京都区内,不知道可以坐到什么地方。」
摇头。我想也是。
查询后发现,这张车票好像就能坐到高田马场。
喝完饮料后,我们找到山手线往上野方向的月台,电车刚好也抵达我们面前。
车上座位坐满了人,正确来说,车上的人多到都看不到座位了。
尽管车上有这么多人,还是不断有人从后面推挤,把我和明日姊挤到了车厢正中间。
不只是座位坐满人,所有拉环也都有人握住,我好不容易才抓住吊著吊环的杆子。
因为没办法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为了不挡到其他人,我把包包放在双脚中间,明日姊也跟著我这么做。
我心想,距离太近了。
前胸后背都和不认识的人碰在一起,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也很尴尬。我想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只是好像没有人在意这种事。
在公共场所和不是男女朋友的陌生人贴得这么近,在福井简直无法想像。假日的Lpa也没有这么拥挤。
在这狭窄的车厢里,似乎不论是年轻人、中年人还是老人家,不分男女都被丢了进来。
这里就是明日姊将来可能会生活的地方。
我不由自主往身边看了过去。
她的前后正好都站著体格较为健壮的男性。
这时候刚好电车忽然动了起来,明日姊站著的身体一晃,失去了平衡。
我用右手紧抓住杆子,左手下意识揽住她的腰,用力把她拉向我这里。
我像是牢牢抱著重要的人,希望她不要离开到远方去。
「对不起,明日姊,我只是一时心急。」
有著美丽泪痣的瞳孔仰望著我。
「不要紧,谢谢你。」
「唔,要我放开吗?」
「……这样就好……不对,不过没关系,我会很高兴有人可以扶著我。」
这句话让我的左手又搂得更紧了。
除了慌张的我们之外,其他人或是抓著吊环或是抓著杆子,像柳树一样飘荡著。
我心想,我们在这里是外人。
对这些人来说,今天只是一如往常平稳的假日,闯进这里面来不知所措的人是我们。
「欸,你看外面。」明日姊说。
车窗外的景象简直就像进入了SF的世界。
在福井只要讲特徵就会知道是哪一栋大楼般的大型建筑物栉比鳞次,繁忙的人潮与车流让人不禁产生「今天有什么活动吗?」的疑问。
究竟有多少人生活在这个地方?
这些人里面又有多少人实现梦想,或是追逐著梦想后,梦想破灭。
「这里和福井实在不像在同一块土地上。」
「不过,大家都在看手机呢。」明日姊悄声说著。「他们早就对这么惊人的景色习以为常了,原来这里是这样的地方。」
她紧抓住我的T恤。
「我觉得好兴奋。」
「这种心情……我懂。」
虽然内心深处不想承认,但我有种直觉,这座城市肯定有许多在福井绝对体会不到的经验。
眺望了一会儿车窗外的景色后,电车抵达秋叶原站。
做著角色扮演打扮的女性们坦荡荡地走在车站月台上,我忍不住感到诧异。
「为了成为编辑,我想累积各种经验。」明日姊这么说的时候,我虽然同意,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在福井没办法累积那样的经验吗?我暗忖著。
不过,女仆成群走在路上,简直就像到了另一个国家。
我正想著这种事的时候,腹侧被人用力地捏了一把。
「我不是在盯著Cosplay大姊姊的大胸部放开我好痛。」
看著明日姊鄙视的模样,我心里想著——
不管她有没有办法说服父母,在这短暂的旅程结束时,她应该会下定决心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
既然是为了暸解自己不知道的世界与人生而阅读小说的人,尤其又是想参与制作的人,必定会想在这个地方闯荡。
如此一来,像这样长时间一起共度的机会,这次想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为了不让我内心的寂寥与哀伤毁了明日姊的今天,我用力握紧了右手。
*
与东京车站相比,高田马场站的规模倒是令人安心,混杂程度却如出一辙。感觉上是大学生这个年龄层的年轻人比较多。
顺带一提我看标示牌,*这里的读音不是念作「Takadababa」,而是「Takadanobaba」。那个「no」是从哪冒出来的?你们是在小看乡下人吗?(编注:「高田马场」若单纯看汉字字面,日文读音为前者,但实际读音为后者。这是因为写为汉字时省略了助词no。)
从车站出来的第一印象,就是「感觉好乱」。
随处可见五颜六色的招牌和广告,十分刺眼,看了也无法进入脑中。人车川流不息,该说是教人冷静不下来吗?总之令人心神不宁。
明日姊似乎也跟我有差不多的感想,诧异地不断眨眼。
我打开地图APP,输入目的地。路线看起来不是很复杂,我稍微放心了。
「总之,好像沿著这条大道直直走就好。」
她点点头。
「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
我们出发后,就看到一堆商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在福井当地便看过的超商和连锁餐饮店,也有从未见过、没听说的店。
吉野家跟松屋处于几乎是比邻而居的状态,中间只隔了一间店铺,为何这样还经营得下去?我感到不可思议。
「明日姊,这个曰高屋是拉面店?还是中华料理?居然挂著红灯笼,感觉好像很不错。」
「真的耶,会是老店吗?把它列入午饭的候补名单吧!」
「是说,每间店都超小的!也没有停车场,福井的松屋或吉野屋还更气派呢。」
「系啊,福井马谋苏郎。(注:是啊,福井也不输给它们。)」
「啊,有星巴克耶,星巴克!真不愧是大都市。」
「好厉害!可以在上下学途中点外带!」
「不过,超商会不会太多了?明明这边就有小七了,结果那边也有。」
「东京的人连过条马路的时间都要省吗?」
「我还以为只有站前是这样,但不管前进多久都还是可以看到店家耶。」
「这样不太好呢,会让人觉得没全逛过划不来。」
「啊,好像是要在这边转弯。明日姊,有间很时尚的二手服饰店喔!我们是不是找到了间很棒的店啊!?要进去看看吗?」
「嗯!」
以上就是我们两个乡巴佬的现实对话。
我们激动地高声喧哗,并踏入位于小路前段的店面。
店里充满旧衣特有的气味。
这种味道让我隐隐想起会在暑假时去玩的外婆家,我并不讨厌。
店内十分狭小,走个几步就能抵达最深处,但装潢风格并非只是把旧衣摆在架上,而更像是二手精品服饰店。
特别是女装的复古图案衬衫和洋装品项丰富,我觉得那会很适合明日姊。
我漫无目的地望著那些衣服,冷不防拿起其中一件。
「这件你觉得怎么样?」
那是件颈部有小蝴蝶结点缀的短袖洋装,图案是带有夏日大海风格的钴蓝色小圆点。
以女性的流行来看,这件衣服并不亮眼,却有种在『美国风情画』和『回到未来』等电影中,回到过去时出现的女孩会穿的氛围。
「这件很可爱耶!」
「你要试穿看看吗?」
明日姊叫住里面的店员,进入试衣间。
我本来想在前面等,却突然想起,要从洋装换成另一件洋装的话……
打撞球时看见的天蓝色在脑中复苏,我急忙离开现场。
是因为我正与她单独旅行的关系吗?明明在等夕湖和阳试穿衣服时我什么都没多想。
为了甩开快要不自觉想像起来的光景,我慌张地看起衣架上的男装。
理所当然地,我脑里容不下比「那些是衣服」以外更多的情报。
我看了一阵子衣服,试衣间的门打开了。
「怎、怎么样?」
明日姊有些害羞地问。
「好厉害,看起来就像《北非谍影》的英格丽•褒曼。」
「你那算是称赞吗?还是在指我很老土?」
「意思是你可以直接去演黑白电影了。」
「你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喔?」
因为一天两次都老实赞美她,感觉有点不爽,我才出口调侃,但其实那件洋装很适合她。
明日姊不悦地噘起嘴说:
「下次我穿上那件衣服,跟你来场更优雅的约会吧。」
「……好。」
光是能看到这张羞涩的笑脸,我便庆幸我们有像这样绕道闲逛。
「那接下来换我来选你的衣服吧。然后我们互送这两件衣服给对方当礼物,怎么样?」
「我就不用了,我又不适合穿这种流行服饰。」
「就交给大姊姊吧,我会让你成为《北非谍影》的亨弗莱•鲍嘉。」
「这是什么意思?」
「古老而美好的、玩弄女性的假潇洒男?」
「喂,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结果在那之后,我重复试穿了好几次衣服,直到明日姊满意为止。
*
买好彼此的衣服后,我们就直接走在小巷内的狭窄道路上。
虽然也很在意二手服饰店附近的二手书店,但因为在挑衣服上出乎意料地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决定先以最重要的目的为优先。
我们来到了一条住宅街,这里安静到彷佛刚刚的喧嚣是场谎言。两旁的建筑中也有不少老旧的民宅和公寓,这对身为乡下人的我们而言,是很教人平静的景色。
走在旁边的明日姊说:
「东京也有这样的街道啊。」
「我有点放心了,这里真的是有人居住的城市。」
我说起这种理所当然的感想。
「已经中午了,你闻,是咖哩的味道。小说跟电影所描写的东京都会把焦点放在具有都会感的部分,不过这里也会飘有这种像是生活气息的气味。」
「毕竟乡下人从小就是在洗脑之下长大的,说东京是个冷淡的城市、可怕的地方。」
我一这么说,明日姊轻声笑了起来。
我们就这么走啊走地,最终抵达大街。
眼前就有间像是学校的设施,但似乎并非我们的目的地。
我们边看地图边沿著大路走,终于到达想去的大学校园……然而入口的门却是关著的。
「不、不是吧。」
「哎呀——」
我很清楚今天是假日,但我以为只要不是女子大学,大学应该是无论平日假日、大家都可以进去的地方。
没想到都来到东京了,居然连最重要的目的都没达成,我对自己的毫无计画感到羞愧。
「对不起,明日姊。早知道我就先好好查过了。」
「该道歉的人是我。不过光是能像这样从外面看看,我就满足了。」
正当我们两人穷途末路之际——
「小哥,你们是在旅行吗?」
有人跟我们搭话。
我们转过头,看到一位带著柴犬、面带微笑的老爷爷。年纪看起来大约七十几岁,背脊却挺得笔直,体格也相当硬朗。他剪了头清爽的平头,感觉就像鱼店的老板。
「您好。」
明日姊急忙低头行礼。
「嗯,你好。」
老爷爷回答。
「可以摸摸它吗?」
「可以可以。」
明日姊一蹲下,柴犬就把前脚搭在她的膝上,吐出舌头舔她的脸颊。
「等等,啊哈哈。会痒啦。」
看到它不断晃动的尾巴,我不禁想要叫声「给我等等」。
跟柴犬玩一阵子后,明日姊站了起来。失去玩伴的柴犬闻了闻我的膝盖一带,就转过头回到饲主那边去了。
你绝对是公的吧。
「我们来参观这边的大学,但假日不能进去对吧。」
明日姊遗憾地说。
「啊啊,这边进不去啦。往那边走就是总校区,那边就可以进去啦。」
这就是所谓的江户用语吧。
虽然他讲得很快,语气也有点粗暴,却有种方言感,很有人情味。
「真的吗!?我们是从福井来的,所以完全不清楚。」
「福井?我没去过呢。你们是学生吗?」
「我们是高中生。」
「是要来东京念书吗?」
「我还在烦恼……」
「虽然这一带有些吵闹,却是个好地方喔。」
明日姊漾起微笑。
「我现在已深切瞭解到了。」
应该只有我们才知道,这句话带有什么意思。
老爷爷摸著想继续散步、或是想让漂亮大姊姊理会自己而静不下来的柴犬,这么问道:
「你们是兄弟姊妹吗?」
「「咦?」」
我们同时发出惊呼。
「不是吗?我觉得你们满像的。」
就在我伤脑筋该怎么回答时,老爷爷继续说:
「总之,好好参观啊。」
本来还以为会聊很久,老爷爷就这么潇洒迅速地挥手离去。
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明日姊先开口道:
「他说我们是兄弟姊妹。」
「不是恋人呢。」
……
我们噗哧一声,一起喷笑出来。
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有趣,我们哈哈大笑。
「有很像吗?」
明日姊一脸疑惑。
「不像啊。」
说完,我又继续说:
「总觉得东京很温暖呢。」
「很温暖呀,东京。」
我真心希望,这份温暖能像毛毯般温柔地裹住未来的明日姊。
*
后来我们参考地图APP,前往总校区。
那位老爷爷说得没错,这边就可以很平常地进入校区。
就在我们想从正门进去时,立刻就看到一栋像是教会的建筑。
那到底是大学的设施,还是完全无关的建物?倘若是前者,我完全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场所。
等踏入校内后,我才发现明明是休假,还是有不少学生。他们有些坐在长椅上、一手拿著咖啡怡然自得地读书,有些人则在愉快地闲聊。
我本以为东京大学的气氛会更加时髦、充满人造感,但这里到处都种有树木,路也很宽敞。
在看起来相当传统和规矩的建筑对面,就是栋装有玻璃的清水模现代建筑——这种不平衡感也很有趣。
明日姊也用闪闪发亮的兴奋眼神,环顾这一带。
我扬起微笑说:
「气氛比想像中还要平稳,的确有种近似文学的气息。」
「这让我能明确想像出自己在这里念书的样子。」
明日姊招招手,领我走向附近的长椅。
「来,想像看看。」
等我们并肩坐下,她边说边阖起双眼。
「我们都是大学生。我穿著你买给我的洋装,你穿著我买给你的衬衫。我们会不会染头发什么的呢?有点没办法想像。」
「我认为明日姊这样子就很漂亮了,至于我的话嘛,要不要尝试染个金发啊?」
「连外表都弄得那么轻薄是想做什么?」
「喂,不要用那么认真的语气讲啦,人家会受伤的。」
明日姊呵呵微笑,继续说:
「你果然也会进入文学院吧。我们会像这样坐在一起,讨论要修哪一堂课。」
「还必须决定好社团。」
「你没办法放著我不管,所以跟我加入同一个社团。」
「这是为了不让你在餐叙上一下子就被别人带回家。」
「我才没有不知世事到这种程度。」
她用力拍了下我的膝盖。
「要是能在出版社打工就好。」
「我会去打什么工啊,做男公关吗?」
「大姊姊可不允许。」
微风徐徐吹过。
自枝叶间洒落的阳光也随著风吹微微晃动。
「休假的话嘛,我想想,就是跟刚刚一样一起在街上闲晃,或是在小厨房练习不熟练的烹饪吧。」
「话先说前头,我会做菜,而且很熟练喔?」
「……一开始果然还是会做马铃薯炖肉吧。」
「别当作没听到啦。」
不过——明日姊说:
「这样的未来是不会发生的。毕竟我们是普通的学姊跟学弟。」
我也应和她的发言。
「即使我选择跟你进了同一间大学,那个时候明日姊已经在文学院跟打工的出版社积极努力,在社团里建立了新的人际关系,也能很熟练地煮出马铃薯炖肉,说不定也已经交到男朋友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真远呢。」
「很远喔,我们之间的距离。」
明日姊的小指轻轻触碰我的小指。
「明明现在是这么地近。」
对于仍是高中生的我们而言,一年实在太长了。
在这期间,一定有许多事情会有所改变,会有很大的变化。
明日姊就像是要做约定般,让我们的两根小指勾在一起。
「不过,还是要好好往前跑,不然会追不上的。」
我问不出「追不上什么?」这个问题。
她指的或许是眼下还很模糊的梦,也许是不会停下的时钟指针,也可能是憧憬的某人的幻影。
我们大家都是像这样持续地奔跑,追逐不再回来的青春。
*
明日姊说,想去神保町看看。
我也曾听说这个地方,据说是个出版社及书店林立的场所,对爱书人来说就类似于圣地。
我用智慧型手机查了一下,看到它的所在位置后,觉得不管怎么想都早该先去的。算了,这原本就是趟完全没有计画性的旅行,因此也无可奈何。
走到神田站再搭车,好像就能不用换车,但这样就是完全相同的列车反向行驶而已。
既然要搭车,那我想让明日姊见识各式各样的东京──于是我决定试著挑战地铁&转乘这种高难度的移动。
——然后我就死了。
首先,因为是车站,所以我到处寻找巨大的设施,可是地下铁的入口也太小了吧?
然后地下铁之间的转乘会不会太复杂了?
车票要怎么买啊?
因此在站务员约五次的协助下,我们终于抵达了神保町。
当我们在好几个出口中选了一个走到地上时,我感觉到在游戏中攻略完巨大地下城的达成感盈满全身,令我有些想哭。
「东京真的好可怕我不行了。」
身旁的人点点头。
「肚子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身旁的人点点头。
于是我们来到听说是神保町最有名的咖哩店。
顺带一提,这里又是个足以教人大吃一惊的乡巴佬杀手。
我们明明就抵达了地图APP上显示的场所,却完全找不到入口。在周遭转过几圈后,最后是询问走在这一带的人才总算抵达。
呃,谁知道啦。我哪知道得绕到大楼后面才能进去。
而且过了下午两点,午餐的尖峰时间应该早就过了,然而我们前方还排了约十个人。
等我们终于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并肩坐到沙发上,尽管有些狼狈,我仍点了大份的辣味牛肉咖哩,明日姊则点了中辣的鸡肉咖哩。
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服务生端来了一人两份、附了奶油的带皮马铃薯。
我跟明日姊不由得面面相觑。
「明日姊,你觉得这要怎么吃?」
「既然有奶油,应该就是直接这么吃吧?就像奶油马铃薯那样。」
为了不让自己是乡下人的事穿帮,我们两人悄悄观察起周遭,有些人会直接吃,也有些人会伴咖哩吃。
「看来是怎么吃都可以。」
我说完后,明日姊露出苦笑。
「是说,我们在这种地方真的很乡巴佬。明明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吃就好了。」
「明日姊明明在河里弄得浑身泥也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却会在意马铃薯的吃法。」
「啊——又说这种不可爱的话。」
明日姊似乎是想用叉子切开马铃薯却不顺利,最后索性放弃,用手拿了起来。她使力的手不断颤抖,仍然分不开马铃薯;我看不过去,用叉子帮她分成两半,她立刻绽开喜悦的笑容。
明日姊拿著一半的马铃薯,边涂奶油边继续说道:
「不过今天这样走下来,你应该也有感觉吧?总觉得每个人都不在意周遭,周遭的人也好像不在意我们。」
「的确是。有打扮得非常奇特的人,甚至还有人在路上吹口琴,却都没人会在远处围观、悄悄评论。」
我也在马铃薯上洒了盐,一口咬下。
啊,热腾腾的真美味。
「我们住的地方在福井也算比较繁华的区域,但果然还是有类似乡下的氛围吧?」
「像是哪家的儿子在那边做了这种事情之类的。」
常有人说,乡下有著近似监控社会的一面。
虽然没有像一般俗称村子的地区那么极端,但县内最为繁华的福井市,也常给我这样的感觉。
比如在我父母离婚时,消息转眼间就在邻居间传遍了。接著等我决定要一个人生活后,传言便遭到各种加油添醋,引来了他人自以为是的同情。
明日姊继续说:
「可是啊,我突然觉得那也是福井的优点。」
「在老爷爷告诉我们路的时候?」
「对。偶尔就是会有必须有人看著,才能得救的时刻。就是有利有弊吧。」
她说不定是把这与自己遭到双亲反对的境遇重叠在一起了。
如果没有人反对,就能毫不迷惘地迈向自己的梦想。
但有时没有人反对,或许就会遭遇无法挽回的失败。
就在我思考著这些事时,服务生将我们两人的咖哩端了过来。
饭上洒了起司,盘子边缘不知为何放了脆梅跟腌菜。明日姊的咖哩装在附有时髦把手的咖哩壶内,而我因为是大份的,所以装在深盘中。
我不禁和明日姊四目相对,一起噗哧笑出声。
我觉得她恐怕是想问「这可不可以淋到饭上吃?」吧。
明日姊一副豁出去的感觉,哗啦啦地把咖哩酱淋到白饭上。
我也仿效著做。
我们互相吃了一口后——
「「好吃~」」
我们双双展露笑容。
基本上就是普通的欧风咖哩,但该说是辣味深处还有我不太清楚的醇厚吗?就是有股浓醇的甜味。
大块牛肉软到可以用汤匙轻易切断,一放入口中,鲜味便一下子扩散开来。
我把剩下的那块马铃薯放入其中,用汤匙适度分块后混在一起吃。感觉辣味变柔和了,不过这种味道也很棒。
「我要在东京住!」
明日姊说道。
「呃,我知道。」
我也这么回答。
「欸,你的牛肉也分我一口吧?」
「在约会中能分出去的东西不是只有夏天的PAPICO或棒棒冰吗?」
「但在我无论如何都想吃的时候,咖哩也算在内!」
就在我傻眼地笑出来时,明日姊舀了匙咖哩朝我伸来。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俗称的喂食是也。」
「为什么变得有点像是在跟主公说话了?」
「毕竟什么都需要经验啊、经验。青春是很短暂的。」
都满脸通红了,你佯装从容也没说服力啊。
我把脸凑过去张开嘴,她用颤抖的手把汤匙送到我嘴边。
因为感觉会变成犹如婚礼上夫妻互喂蛋糕的闹剧,我便拉住那只手主动引导她。
「好吃,鸡肉超清爽的。」
「……总觉得不太对,再一次。」
「才不要,好像会烫到。」
我用汤匙将自己的牛肉分成适当的大小,把它跟著白饭和酱汁一同舀起。
「喏,要这样做。啊~」
我这么一说,明日姊就转了过来,双唇微张。
喂,干嘛闭上眼睛,简直就像在接吻啊。
小巧的嘴唇看起来既丰满又柔软,水水嫩嫩的。
「欸,快点给我嘛?」
小看你真对不起,明日姊。我的手也在抖。
我用左手压住自己的右手,才总算把汤匙送到她嘴边。
等汤匙前端稍稍碰到嘴唇,仍闭著眼的明日姊先是摸索,然后用双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大口咬下汤匙。
她咀嚼并尝过味道后,伸出了舌头,用舌尖舔去快要从嘴角滴落的酱汁。
……呃,我只是在喂她咖哩而已喔?
「真好吃~」
正当我们像这样嬉闹不已之际——
──碰!!
隔壁桌面对面坐著的两位男性之一举起拳头捶向桌面。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定睛看过去,发现两人之间放著几张密密麻麻写满红字的纸。
捶了桌子、大概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说:
「这已经是第几次不采纳了!你真的有让企划通过的意思吗?我这次提出的东西,也是有好好研究过去的名作跟流行的。」
坐在他对面、约三十几岁的眼镜男回答:
「相似的青春小说确实很多。」
「对吧!比如说……」
年轻男性列举了好几本耳熟能详的小说名,里头也有好几本作品正摆在我的书架上。
我猛然看向旁边。
明日姊也一脸惊讶地看著我。
这该不会是作家及编辑间的讨论吧。
毕竟这里是集结出版社的神保町中最有名的咖哩店,会被选来当作讨论地点也绝不是不可能。
我们尽量别目不转睛地盯著他们,专心地侧耳倾听。
眼镜男反驳道:
「有些作家的确能根据过去名作的共通点及最近的流行,经过考虑后持续创作出畅销作,但你并不是如此机灵的人。」
「……我什么都想不到。出道作只是因为我偶然写了过去从事的特殊职业,太罕见了才受到好评。我想像力是零,没有可以创造出任何要素的能力,只能写出自己经历过的事物。」
说完,作家用力握紧眼前的纸。
「我本来认为若是青春小说,自己或许还有办法写,但我的人生真的很无趣。以现在孩子们的说法,就是所谓性格阴暗的怪咖吧?即使心里很羡慕显眼的人,也只会在教室一角阴郁地活著。我根本不是能成为作家的料。」
「——请别擅自就对责编决定自己的极限。」
眼镜男用红笔敲了敲桌子。
「我会在新人赏时自愿成为你的责编,并非因为你拥有的特殊经历。再说,那也不是什么极为特殊的职业。我反倒认为,以独特的感性撷取平凡的日常,置换成纤细的言语,这一点才是你的才能。所以我对这种计划书的回答是NO。」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乾脆自己——」
啪一声,男编辑再次用红笔敲了桌面,彷佛是要打断对方接下去要说的话。
「作家要是对编辑说『你自己写』,那就完了。我的确能举出自己脑中想过的点子,但如果那是正确答案,我自己就会去当作家了。」
「这……」
男编辑用有些柔和的表情开口说:
「要不要试著把你口中的无趣青春说给我听?而不是提这种好像在哪里看过的某人的故事。」
年轻男性先是露出紧咬牙关的悔恨表情,接著下定决心般重重吐了口气,开始慢慢说起。
「————」
「——」
「————————」
「————」
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名作家阐述的经历,的确是随处可见。
可是在编辑「为什么?」「当时你是怎么想的?」「真有趣,之后怎么样了?」「对方说不定是这么想的。」等应声附和、作家回应那些问题的期间,我逐渐被对话吸引。
既痛苦、疼痛又难过,然而——
等我回过神来,一个故事已经完成了。
在作家喘口气时,编辑扬起微笑。
「这不正是你该写的故事吗?至少我会想以一本书的形式阅读它。」
作家看著眼前红通通的文字,呢喃道:
「……我没有信心。」
然后他倏地抬起脸,上半身往前倾。
「微不足道的我的话语,和这种随处可见的故事,真的能传达给跟以前的我有著同样痛苦的某个人吗?能够缓和他们的痛苦吗?能同理他们的眼泪吗?哪怕一点也好,能引导他们的人生往光明的方向前进吗?」
「——只要倾你之力去写,一定可以的。」
男编辑清楚地如此断言。
「我没办法自己创造出优秀的故事,却能发掘并将其送到读者眼前。因为我是编辑。」
作家把皱巴巴的纸拉到面前,抚平纸的皱褶。
「……我写写看。」
男编辑用温柔的目光看著对方说:
「没问题的,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自己的话语吧。」
接著两人整理好工作物品,聊起没有内容的闲聊,令人怀疑刚刚的对话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
「总觉得好厉害啊。」
离开咖哩店后,我说。
「嗯。想不到来到东京竟会遇到这种桥段,有点太刚好了呢。」
明日姊笑了笑。
「你觉得作家跟编辑的讨论如何?」
「让我认为自己真是无知。」
她用力伸了个懒腰,接著说道:
「说来羞耻,其实我还以为编辑的工作就是多多称赞作家而已。就是像等原稿完成后,说句『谢谢您的原稿』。那位编辑当然也称赞了作家,但也跟对方正面冲突、吵架,非常热血。」
我的感觉也跟她如出一辙。
我以为编辑就是在截稿日时催稿,等收到原稿后检查错漏字这种程度的工作。
我点了点头,催她继续说。
「好厉害喔。要是那位编辑真的完全按照『无趣的青春』这几个字的字面意思理解带过,又或者是稍微听了一点,就用『真的很普通呢』这种感想作结,那么棒的故事就会直接消失,不会被人所知了吧?」
明日姊用有点激动的语气继续说道:
「为了找出尚未被发掘的故事,送到某个人眼前,两人都是认真的。他们一丝不苟、热情且真挚。他们是会献出发自内心的严谨态度,对待这件事的人们。」
她在这时停顿了一下,接著以打从心底感到喜悦、天真无邪的表情说:
「——这么喜欢的人,不是只有我呢。」
这个人一定也很不安。
待在福井这样的乡下,仍怀抱著「我喜欢书,想传递话语,所以想成为编辑」的梦想,却没有能真正心意相通的对象……
她在刚刚第一次发现了同伴。
模糊不清的梦想与现实连结在一起了。
明日姊快步走到我前面转过身,她露出牙齿、咧嘴笑了。
「我果然还是想成为编辑。」
为什么呢?
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在这个城市内跟顽固作家火爆大吵的明日姊。
她的头发比现在稍微长一点,服装则是容易活动的长裤风。
她会用比刚刚那间咖哩店内的编辑更加情绪化、激动的感觉,传达出自己的意见。
于是我在心中悄悄决定,要开始做跟她说再见的准备。
*
我们之后继续在神保町闲晃,这里真是条超乎预料的书街。
书店相当密集,就跟刚刚在高田马场看到的餐厅密度差不多,甚至不需要特意用智慧型手机搜寻。综合性的书店自是不必说,像推理、音乐相关、车及机车等等专门的旧书店数量也非比寻常。
无论是多么狭小的店铺,几乎都一定会有人热衷地翻阅书页,教人诧异世上还有这么多的读书家。
虽没有明日姊那么深,但我也很喜欢看小说,所以我们两人一起依序进入在意的书店,各自购买了几本书。
我们完全沉浸其中,等注意到时,时间已来到了下午四点半。
我叫住雀跃不已地走在旁边的明日姊。
「还有其他想去看的地方吗?」
「嗯……有点想走一趟新宿或涩谷之类的知名地点。」
我用智慧型手机搜寻,似乎可以从这里搭乘地下铁,直接前往新线新宿这个车站。我不清楚新宿跟新线新宿有何不同,不过既然有冠上「新宿」二字,那就是新宿的车站吧。
我们活用刚刚的经验购买了车票,搭乘地下铁,仅花约十分钟就立刻抵达了目的地。像这样以纵横四处的电车为主要的移动方式,就会搞不清楚城市和城市的距离感。
我们搭上长长的手扶梯,穿过剪票口,暂且往写著南边出口的方向前进。
又搭了两次手扶梯后——
「这是什么鬼啊。」
我震惊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到处都是来往的人、人、人、人、人。
东京车站已经够让我惊讶了,眼前此景感觉却远胜于那里。
这别说是人潮了,根本就是人海。
老实说,我连要走哪里──应该说,要先往哪里踏出脚步都搞不懂。
明明如此混乱,不知为何却没有人互撞或跌倒,人们蜂拥著往各自要走的方向前进。
不用说,明曰姊在我旁边完全废物化了。她变得像只刚出生的小鹿。
她在电车中曾说过想看看纪伊国屋书店,我刚查到纪伊国屋书店好像位在东边出口,但目前的状态,感觉必须先搞清楚该怎么前往外头。
等我直接牵起明日姊的手,以一副顺其自然的态度开始前行时才注意到。
反方向走来的行人似乎都会自动避开我们。
只要小心边走边玩手机的人,不要随便乱动应该就可以了。
我们就这样前进了一段时间,一发现像是出口的地方,便硬是横越过人群之间,终于来到外头。
这里是条相当宽敞的步道,虽然人多,但果然还是比不上站内。
明日姊也以一副奄奄一息的感觉开口说:
「我有听说过新宿站一天的乘降人数是世界第一。」
「在你废物化的期间,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那是怎样,大家都有受过特殊训练吗?是日本忍者吗?」
总之用智慧型手机查了从这里前往纪伊国屋的路程后,我们沿著墙壁前进。
等到下了楼梯,就抵达一条比较少车经过、像是小路的通道。
说是小路,仍是人潮拥挤。在福井的话,这种人数只会在福井一年一度的大祭典上看到。
明日姊小声说道:
「天空好窄呀。」
我也跟著往上看,左右边都被高楼围绕,蓝天被人工分隔出一条直线。
在东京走了一天,感觉已经麻痹了不少,但在两旁栉比鳞次的建筑毕竟都是在福井几乎不会看到的高楼。
一旦意识到,便有种诡异的压迫感。
踏上新宿后这种感觉特别显著,废气及餐厅等处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使空气变得很差,应该说是很糟。
我们总是在一望无际的天空、缓缓飘过的白云、季节气息、吹来的自然风和柔和的水声围绕下聊天,因此从未意识过自然的丰饶。
这里在这方面,果然是乡下人想像中的都市呢——我想。
因为觉得自己就快筋疲力尽了,我们在纪伊国屋一楼类似日本茶咖啡厅的店买了冰的抹茶拿铁和焙茶拿铁。
尽管只是偶然注意到的店,可是交换喝过后,两种拿铁都飘散著茶汤香气的上等甜味,十分好喝。
「「真不愧是东京!」」
我们两人激动不已,完全恢复了精神,乡下人真好打发。
接下来我们逛遍共有七楼的纪伊国屋书店,受它与神保町相异的宏伟规模及众多的来客所震慑。
参观UNIQLO和家电量贩店联名的谜之大楼,进入伊势丹后被明显的格格不入感吓得一溜烟逃走,并在名为丸井的百货享受橱窗购物。
顺带一提,丸井写作「OIOI」,却读作「MARUI」。
可以这样吗?
这是为了嘲笑来到东京的乡下人,才会这样命名的吗?
就在我们四处闲晃的期间,这一带的天色在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我看了看时钟,时间已是晚上七点。
「欸,接下来我想去传闻中的歌舞伎町走走。」
走在前头的明日姊愉快地转过头。
「可是……」
我解释:
「再不去东京,就赶不上新干线的最后一班车了。」
其实我们本来预定要更早离开这里的。
等等搭上最后一班车,在日期变换前就能抵达福井。
是勉强还能主张这是当天来回的界线。
「我不是说了吗?我有留信说明天会回去。」
明日姊露出调皮的神情。
「令尊令堂没有联络你吗?」
我一说,她拿出智慧型手机确认。
「没有喔~」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你当作没有吧。」
「因为难得都到东京来了,下次不知何时才会有这样的机会,得充分体验过能够体验的事情。而且……」
她低下头落寞地继续说:
「这可能是我跟你最初、也是最后的旅行了。」
「别用那种表情说这样的话啦,让人很难拒绝耶。」
「我还想沉浸在梦里,因为我绝对不可能和你一起去远足或修学旅行。」
梦里、吗?
硬把现在的明日姊带回去,我似乎做不到。
「我知道了啦!毕竟说要私奔的人是我。既然如此,就陪你到最后吧。」
「就是要这样。」
她理所当然地握住我的手。
要是这张幸福的脸能尽可能地维持下去就好了。
希望至少在这段旅行中,她能忘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争执。
就在我怀著这种想法,用力回握明日姊的手时——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我的手机响了。
我确认萤幕,上头显示的是藏老师的名字。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大叔以往从未在假日打电话给我。
平日也只有在事务上需要联络,迫不得已时才会打。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他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只有一个原因。
我看向明日姊的脸。
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害怕的孩子,也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
这就等于是揭露答案了。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冰冷的声音继续响著。
我深深地做了个深呼吸,往丹田处使力,接起电话。
「喂。」
『——千岁,游戏结束了。』
果然——我想。
「我可以试著问句『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以为这对我有用吗?……喏,西仔,终于通了。』
我听出了两件事。
我跟明曰姊在一起的事已经穿帮了。
还有藏老师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什么终于,这明明是他今天打的第一通电话。
他大概是一直采取含糊的态度,推托到这个时候吧。
然后他用刚刚那一句话,把这两件事告诉了我。
『喂,我是明日风的父亲。能麻烦你请我女儿来听电话吗?』
电话那头的人换了。
我再次看向明日姊。
看到她用泫然欲泣的双眼拚命摇头,于是我下定决心。
——如果不能优美地活著,那和死去没有分别。
对吧?古老而美好的、玩弄女性的假潇洒男。
「咦?您在说什么呢?」
我用嘿嘿傻笑的口气说道。
『……你想隐瞒也没用。我不认为明日风会独自作出如此大胆的举动,而说到会把那孩子带走的人,那就是你了吧?我虽只是个无名的教育者,这点小事还是能看出来的。』
「您这么说,我也很困扰啊。我现在正跟可爱的女孩在东京约会,不想讲太久的电话耶。」
『我就是在请你麻烦那位约会对象来听电话。』
「竟然认为可爱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西野先生长得一脸严肃,难不成其实是溺爱女儿的父亲?」
我用挑拨的语气说。
只要他欠缺冷静,那就对我有利了。
听到「西野先生」这个词,明日姊满脸不安地搂住我。
我拋了个拙劣的媚眼作为回应。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男人,会让我想起以前的藏。』
「请饶了我吧,我可没有那么吊儿郎当。」
『喂,我有听到喔,千岁。电话有开扩音。』
哦,那真是失礼了。
『然后,你打算就这样继续跟我争辩吗?』
西野先生这么说,看来他不会这么轻易就大发雷霆。
「这不是争辩,而是无休无止的争论。我说了,明日风学姊不在这里,就算要我继续说,明日风学姊都不会在这。对了……」
我用手机查了新干线的时间。
「明天十二点抵达的白鹭号,我会搭这班车回去。您在剪票口前等著,就可以得知答案了。要是真有看到明日风学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计画不坏,却太天真了。要是明日风真的不在你身边,那我等等就会去麻烦警察搜索。』
我心想,可恶。
事情会这么发展,也是理所当然。
「从这边开始,我们就假设我现在跟明日风学姊在一起吧。东京这么大,要在一个晚上内找到我们无疑是很困难的。等我们回去了,明日风学姊应该也会跟警察说明,她是自愿离开的。」
『如果是未成年,即使是自愿离家出走,协助的人也有可能被问罪。』
他完美地戳到了痛处。
我绞尽脑汁拚命思索。
「明日风学姊是以自己的意志独自来到东京,而我则是来东京进行私人旅行,然后我们偶然遇见了。虽然机率很低,但您不认为也有可能吗?」
『福井车站的监视器会不会照到你们两人就在一起呢?』
「在车站前偶然巧遇,座位也在隔壁——这种宛如少女漫画的情节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啊。」
『车票是何时、又是谁买的呢?』
已经几乎进到死胡同了。
但若只是要争取到明天之前的时间,那还可以。
「我也买了本来要跟我一同来东京旅行的女孩的车票,但我们在成行前因为一些摩擦而吵架,所以就多了一张票。我一个不漏地问过朋友,偶然卖给了想买票的明日风学姊。监视器不会连对话内容都记录下来吧?」
『你不是正在跟并非明日风的女孩约会吗?』
「我说了啊。从这边开始就假设我现在跟明日风学姊在一起。这全都只是纸上谈兵,是我在胡言乱语。」
『原来如此。』
明日姊的父亲呼的一声吐了口气。
『虽然是很胡来的进攻法,但只要明日风愿意站在你那边,让警察介入想必也没用吧。』
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他真的有请警察介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