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人偶的回归(1 / 2)
1
阴云未散,又迎来一个阴沉沉的早晨。
连日来稳居羽间市上空的云层,今天也没有散去,那颜色就像脏兮兮的棉花一样,覆盖着天空,给这清晨撒下了凝重的黑影。
石砖延绵的街景刷上了雨日之色,伫立在寒风之中。
寒风冷冰冰地摇晃着路旁和山上的树木,摇摇欲坠的枝叶相互摩擦,发出嘈杂的寒冷音色。
这就是羽间早间的街道,一片带着灰色的街景。
即便如此,这座城市仍旧一如既往地运转着。列车、车辆以及行人,都在清晨的氛围中移动着。
尤其在连接车站和山上延绵不绝的石砖路上,上山的人特别多。
那是正在前往这座城市规模最大的设施————“学校”的,少男少女们的身影。
………………
*
木户野亚纪穿过学校大门之后,大衣的下摆和长长的头发被忽然吹拂的冷风卷了起来。
「……」
亚纪按住头发,面无表面迎风望去,只见被厚实云层覆盖的灰色天空之下,耸立着砖纹花砖的校舍屋顶。
从山中的学校仰望天空,下垂的厚厚云层看上去好近。
虽然云的表面在风的作用下正一点点地运动着,然而那摞了好几层的云却完全不见消散的征兆。
圣创学院大学附属高中。
今天也有许许多多的学生,在这踏过无数次的正门石砖地上来来往往。
亚纪默默地放下视线,继续沿着通向一号楼大门的石砖路走起来。就在她把手从头发上放下的那一刹那,一个白色的物体从她那只左手袖口中闪现出来。
————亚纪进行那个“童子大人”的〈仪式〉之后,现在过了一晚。
昨晚,亚纪自作主张执行了那个〈仪式〉,将自制的“人偶”扔进水池后捡了起来,直接带回了家。
那是一种仪式,用于从学校后庭的水池中召唤为自身弥补“欠缺”的“异界”存在。亚纪不顾大伙的反对,为了寻求有关“怪异”的线索,独自一人召唤了被学生们称作“童子大人”的东西。
她是把所有事情考虑清楚,下定决心才这么做的。
如果不做到这个地步,无法感知“怪异”的亚纪将一直派不上用场。
亚纪无法忍受自己一直无所作为,所以亚纪为了让自己成为线索,做好了面对一切危险的觉悟,执行了“童子大人”的〈仪式〉。
她按照程序,看准人全部走光的时间,踏入夜幕降临的后庭之中。
她将一朵花和用橡皮擦制作的小“人偶”扔进水池,然后只把“人偶”捡起来,带回家中。
但是当她将沉入池底的“人偶”捡起来的那一刻,她感觉到手腕就像被池水抓住一般的沉重感受,随后在强烈不安的驱使之下,逃也似的离开了后庭。
亚纪当时没有余力去验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不安的推搡之下离开学校,沿着山路冲了下去,最后回到家时已是精疲力竭。
她登上公寓的楼梯,进了屋,关上门,在铺着毯子的地板上瘫坐了下去。等亚纪站起来,呼吸稳定下来之后,总算恢复了冷静,这时注意到左手一直紧紧握着,然后缓缓将手打开。
手中是一个用橡皮擦仿照“神代”纸人制作的小小人偶。
「……」
亚纪突然觉得自己好荒唐,可她还是按照〈仪式〉的程序,粗暴地将人偶扔进了壁橱里头。
可是就在这时……亚纪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手手腕感觉被池水抓过的那个地方,就像被什么人猛力抓过一样,留下了青黑色的瘀斑————
于是过了一晚。
那一夜不知为什么,她感觉非常疲劳,睡得就跟一滩烂泥似的,不过她想要的“异常”却完全没有发生,只是和平时一样到点被闹钟叫醒而已。
亚纪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说不定只是没有察觉到,但在亚纪看来,察觉不到的话,就算出现过也没有任何意义。
亚纪还检查过了壁橱,“人偶”也并没有消失。那个白色的小“人偶”还是跟昨天一样,倒在壁橱深处。
只是左手手腕上的瘀斑原模原样地留了下来。亚纪看着昨天“怪异”留下的唯一证据,反而心安起来。
水池中的“怪异”,昨天确确实实地存在过。
然后,亚纪用绷带将瘀斑遮了起来。
现在还并不清楚,因为无法确切地证实它跟“童子大人”有没有直接关系。
水池似乎就是那个“怪异”的根源。
只要踏入那里,就算发生什么也不足为奇。
所以,亚纪决定在看到或听到与“童子大人”相同的“怪异”之前隐瞒此事。于是她便用长袖上衣和绷带隐藏瘀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了学校。
「……早上好」
然后,亚纪一边这么打着招呼,一边打开了专用教室楼里美术室的门。
现在,木村圭子的事件虽然稳定了下来,由于还要看发展过程,大伙还是决定暂时还是早上第一时间在这里集合。
这里在不久前重新装修过,新木材的气味还没有散去。在这样的美术室中,身为美术室社员的冲本和圭子,然后还有武巳和棱子,都已经先到了。
「啊,早上好,亚纪」
「嗯」
棱子先开口,大家纷纷回应亚纪。亚纪靠近大家聚集的大桌子,将肩上的包放了下来。亚纪在抽出椅子坐下的时候瞥了眼圭子。身着制服的圭子还是老样子,微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
看到她那个样子,亚纪感到有些烦躁,同时眯起眼睛。
圭子进行过“童子大人”的〈仪式〉之后,在自己的寝室中遭遇了“怪异”,现在正在朋友的房间里避难。
亚纪对那种消极的态度很看不顺眼,但亚纪立刻敛去了那种反感,将视线从圭子身上移开。这是因为,圭子现在已经脱险,拘泥于已经脱险的人对亚纪来说毫无意义。
所以,亚纪无视了圭子,然后向其他三人看去,问道
「恭仔还没来么?」
「嗯」
棱子回答了亚纪的提问
「村神君也还没来哦」
「哦」
亚纪简短答道,撩了下头发。
「……咦?」
但是随后,棱子微微地惊呼起来。亚纪的目光顺着声音转向棱子,然后微微颦眉。
因为她知道棱子正在看什么。
棱子的目光,正注视着亚纪的左手手腕。
「亚纪……你受伤了?」
「……」面对担心的棱子,亚纪在内心咋舌。
棱子对奇怪的地方总是特别敏锐。亚纪露出索然无味般模棱两可的表情,说道
「……就是被东西稍微挂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要紧么?」
「没事,又不痛」
这一次没骗棱子。痕迹虽然很醒目,但从一开始就完全不痛。
「……」
也正意味不痛,亚纪才没有留意自己的动作,让绷带露了出来。
亚纪暗自提醒自己。这一点一定得注意,还不能让大家对这个瘀斑起疑。所以亚纪立刻准备岔开绷带的话题
「……话说,没事固然最好」
「咦,什么?」
「她昨天也没出事吧」
亚纪用眼神示意圭子。
虽然实际上亚纪对圭子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但是大家在这里聚集就应该讨论这个话题。用这个话题来岔开话题,再合适不过了。
「啊,嗯」
棱子答道
「似乎没事……是吧,冲本君」
「噢」
茶色长发的冲本笑着点点头。
他就像敦促坐在身旁的圭子一般,向圭子看去,垂着头的圭子微微苦笑起来,然后冲本以一副就像有个胆小妹妹的哥哥一样的表情对亚纪说道
「真是的,一个个都这么爱操心呢」
冲本的表情和前一段时间相比开朗了不少,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露出那种看上去可能会显得有些轻浮的独特笑容,向圭子和武巳看去。
「武巳最近早上起床也很迷糊呢……」
「啊,抱歉」
武巳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就是啊。木村,你也得振作一点呢」
「……」
而木村只是微微抬起脸,略微点点头。
「哎,真拿你们没办法……」
冲本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冲本并不是真的为此烦恼,显然只是借这个话题摆个姿态。
想必冲本也已经习惯圭子那种态度了。搞了一段叹息表演后,冲本一边看着圭子一边再度开口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木村似乎已经没事了」
「……哦」
「啊,谢谢你们教会我们这么多」
此时,冲本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到头来,只凭我们自己的话,还是什么也搞不明白,还是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呢。我真的不想……真的不想连木村也……变成…………八纯学长,还有奈奈美那样……」
冲本有些语塞,但还是说完了这番话。
「水内和赤名也已经……总之就是那个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
亚纪什么也没说,也不打算说。现场瞬间沉默下来,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武巳嘀咕了一声
「……就像……情同手足呢」
大伙没弄清这句话的含义和武巳这么说的意图,都朝武巳看了过去。
「咦?」
「啊……没什么……」
垂着眼睛的武巳注意到了大伙的目光,尤其是看到连圭子也抬起了头,他慌慌张张地摆了摆手,摆着一张略显困惑的表情解释自己的发言
「我只是在想,从很早以前就总觉得美术社的大伙关系都好融洽,情同手足一般,所以不小心有感而发罢了。而且木村同学看上去,感觉就像水内同学的妹妹一样呢……」
这句话有几分可以理解,但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啊,呃……」
可能那番话也是无心之言,武巳摆出困扰的表情,说不出话来了。
冲本露出寂寞的笑容,圭子也再次更深沉地垂下了眼睛。
武巳看上去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用求救的眼光环望周围。这时候,棱子从旁打起圆场
「啊,不过……没问题的」
棱子的口吻中带着几分焦急,说道
「现在不是什么也没发生么?所以没问题的」
一开始棱子就好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语言渐渐明确起来。她对垂着头的圭子说道
「要一直离开寝室避难或许会很辛苦,不过魔王大人最近就会采取措施了,所以没关系哦」
「……」
「所以没事的,放心好了」
听到棱子尽量以开朗热切的感觉那么说,圭子虽然仍然垂着头,但简短的答道
「…………是」
冲本轻轻拍了下圭子的肩膀,说道
「……就是这样」
武巳明显地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声音,美术室的门打开了
「————大家都已经到了么……」
突然打开美术室的门,一边这么说一边走进屋来的,是棱子他们刚刚提到的空目恭一,然后还有村神俊也两人。
2
在清晨的美术室中,所有人到齐了。
「……这样啊」
体格瘦弱穿得一身漆黑的空目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接受冲本对圭子的一番简短说明之后,只是呢喃了一声。
空目在大桌的上座交抱双臂,用那毫无感触的目光凝望着空无一物的半空。俊也换了身夹克,但样子也没什么变化,高大的身躯靠在椅子上,愁眉不展。
菖蒲现在不在这里。
圭子还是老样子低着头,代她说明的情况的冲本就像在观察空目的反应一般,沉默不语。
可是,若有所思的空目并没有多说什么,屋内一时间沉默下来。
空目只是面无表情地接受关于圭子「并无异状」的报告。
「……恭仔,听你的口气,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呢」
亚纪对沉默的空目这样说道。
亚纪他们都知道空目不会再说什么,但觉得需要给冲本和圭子一个交代。
「这个嘛」
空目淡然地答道
「只要不在房间里,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空目看上去就像已经对圭子丧失了兴趣,看起来在想其他事情。可是,他正确地领会了亚纪那句话的意思,就现在的状况对冲本和圭子回以结论。
「但是,切莫大意」
空目说道
「一定时间的观察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我们现在是以假说和经验展开的行动,也不能说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
空目的回答十分断定,但也十分慎重。
亚纪看着空目回答时的样子,看出空目并没对自己起疑而松了口气。要是在这里败露的话,昨天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亚纪在大桌下面按住自己的左手手腕,不想让任何人发觉自己不对劲的地方,轻轻地呼吸着。
「没事,谢谢,感谢你们」
冲本自顾自地松了口气,完全没有发觉亚纪的心思。
冲本就像把圭子的事就当做自己的事情一样,表情变化非常鲜明,可是在冲本身旁,身为当事人的圭子却沉默不语。
「哎……圭子她平时就是这个样子,应该没事的」
「……」
冲本就像在找借口一样替圭子打圆场
「真对不住,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们」
空目就像打断他一样,答道
「我知道」
「这,这样啊……」
冲本摆着困惑的表请,支吾起来。亚纪心想,这也难怪。空目不喜欢无用的对话,对于平时会顺应人际交往的人来说,空目的言行确实会造成不安。
所以,亚纪从旁说道
「……恭仔,怎么样了?」
因为亚纪认为现在还有继续对话的必要。
这时候让给冲本和圭子带来不必要的不安,在各种层面上来说都不是上策。空目听到亚纪的提问,不解地皱紧眉头
「……什么怎么样了?」
亚纪答道
「根本解决问题的方面,有没有什么突破?」
「……」
空目短暂地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答道
「我试着查了一下,这次的“童子大人”这种给人带来利益的“怪异”要比想象中的要多呢」
「是么……」
「不,与其说数目很多,可能更应该说,那原本便是“怪异”所拥有的一个侧面」
空目翘起腿,将手放在桌上,静静地将目光转向大家
「……此话怎讲?」
「我以前在讲对人有利的怪异时,将最具代表性的『座敷童子』列举过对吧?」
大伙对空目说的话点点头。
「在“怪异”住进人家里之后给人家带来繁荣富贵的这类传说中,『座敷童子』的确是最有名的,但同样如以前所说,『座敷童子』这种东西的形态要视情况而定,没有固定的形态」
「…………」
大伙不由自主地开始倾听,空目对他们淡然地开始说明
「同样叫『座敷童子』这个名字,有的姿态是年幼的孩子,也有完全不同的————比方说红色皮肤的小矮人或老人模样的情况。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是『福神(※注1)』。虽然他们是以不同名字不同姿态来表现的,但在结构上与『座敷童子』无异」
「嗯,是这样呢」
「实际上,这类东西化作奇异形态的情况还有很多。像灶神和厕神(※注2)等守护神,有的容貌残缺有的四肢不全,身体健全的反而很少。人们在过去,对妖怪和神明是不作区分的。住进家里就能带来富贵的存在,除了『座敷童子』之外还有『河童』等,这正昭示了这一点」
「河童?」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名字,亚纪不禁疑惑起来。
「河童?就是水里面的那个河童?」
「正是」
空目点点头,接着说道
「举例说说吧,熊本一带流传着河童的传说」
「喔?」
亚纪坦然地点点头。空目继续讲解
「据说,河童这种东西本来是水神的眷属,或自身就是水神或山神。民俗学者柳田国男将妖怪定义为『神明落架后的东西』,而河童应该就是典型的例子。在日本,神明和妖怪本来是同样的东西,因此有时会带来利益,有时也会带来损害……」
说到这里,空目在桌子上双手交扣,虽然变化十分细微,但还是改变了口吻
「……然后再说凭依在房子或人身上,藉此带来利益和损害的『怪异』」
「…………」
「『座敷童子』虽然会带来富贵,但离去后会导致衰败」
空目一边说,一边缓缓环望听众
「同样存在着先带来利益后招致毁灭的东西。之前讲过英国的『光妖』也是如此,给予被附身者艺术灵感,令其获得莫大成就,但却夺走其精气令其早逝的妖精『拉娜希(※注3)』也是如此」
「……」
亚纪听到这个词吃了一惊,但没有其他人去在意。
「这些东西应该分类为“怪异”,或者分类为“妖怪”或“妖精”」
「……」
「可是这次的“童子大人”并非如此,“童子大人”的出现要伴随有〈仪式〉。拥有同种结构的技术,就是所谓的“巫蛊”」
「……巫、巫蛊?」
武巳嘀咕了一声,冲本的表情也略微紧张起来。
「没错,是“巫蛊”,也就是诅咒。那是被叫做『金蚕蛊』的东西,是用被称作“蛊毒”的毒虫和动物实施的诅咒。被这个“蛊”缠上人最开始会得到富贵,不久便会破败,最终死亡。这种效果在构造上与座敷童子完全相同,十分耐人寻味」
「……!」
武巳和冲本哑口无言。就连之前没表现出太大反应的圭子身体就微微收紧,而圭子的变化亚纪看在了眼里。
「……于是就是这样」